话未说完,窗外传来喧哗,主簿王俭跌跌撞撞闯进来:“大人!出事了!南漳河新修的堤坝渗水,下游三个村子都在抢收庄稼!”
朱桓霍然起身,撞翻了砚台。刘伯温却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算盘,噼啪拨动几下:“今日是七月初九,此刻水位当在三丈一尺。”他转向王俭,“渗水处可有三指宽的裂缝?水色是否泛黄?”“正...正是!”
老人长舒一口气:“无妨,这是新堤沉降的正常裂隙,取半熟石灰混桐油浇灌即可。”说罢又低头修改图纸,“让各村预备三百个草袋,装七分满泥沙堆在闸口两侧。”
朱桓望着这个仿佛与图纸融为一体的身影,突然想起三日前密探的回报——工部侍郎李善长亲笔信中说:“刘基其人,可决江河于指掌,然锋芒太露,慎用之。”
三百名民夫喊着号子,将最后一块闸石嵌入槽位,刘伯温立在闸楼上,手中令旗迎风招展。
忽然,他瞳孔微缩——东南天际乌云翻墨,竟比历书记载的秋汛早了半月!“开闸!放水!”嘶吼声淹没在惊雷中。
混着泥沙的滁河水似黄龙出洞,却在即将冲毁新堤时,被三道弧形导流墙生生掰成数股,原本会直扑青石村的洪峰,竟顺着新开的泄洪渠转向荒滩。
浑身湿透的朱桓冲上闸楼,正看见刘伯温在洪流轰鸣中仰天大笑。老人手中罗盘指针乱颤,声震四野:“《禹贡》所载导淮入海之法,今日终得验矣!”
三日后,当工部巡查使抵达定远时,看到的是一幅奇景:本该被淹没的千亩棉田安然无恙,而荒滩上却冲出个三十丈宽的新湖泊。
渔夫们划着木盆在湖面穿梭,水鸟盘旋处隐约可见鱼群翻浪。“此谓‘以洪治洪’。”刘伯温在述职文书上提笔落墨,“洪水非患,乃天赐之利。导其势而用之,则旱涝两消。”搁笔时,墨迹在「基」字最后一横上泅开,宛如游龙入海。
工部巡查使的马车刚离开定远地界,一匹快马便从凤阳府方向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裹着青布面巾,在县衙后门翻身下马时,腰间铜牌与门环相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密字十三号。”来人在朱桓耳边低语,递上漆盒时袖口露出半截飞鱼纹,“应天府来的消息,五日后会有都察院的人到滁州查铁冶案。”
烛花爆裂声中,朱桓盯着盒中那枚带锈的箭头——这是上月在卧牛山铁矿场发现的元制箭镞。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巡视冶铁坊时,炉工们窃窃私语中提到的“鬼炉”传闻。
卯时三刻,城西冶铁场蒸腾的白雾里,刘伯温正用磁石贴着新出炉的铁锭滑动。突然磁石在某处停滞,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含硫过高。”他皱眉刮下铁屑,在掌心搓捻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铁器坠地的巨响。
三个炉工瘫坐在熄灭的炼炉旁,为首的胡三颤抖着指向炉膛:“又...又出现了!”刘伯温举着火把凑近,只见炉壁上布满指甲抓挠般的刻痕,最深处竟嵌着半片腐烂的皮甲。
“这是第六座报废的炼炉了。”随行的工房典史擦着冷汗,“都说元人在此设过祭炉的咒术......”
“咒术?”刘伯温用镊子夹起皮甲残片,对着晨光细看,“至正二十三年制的蒙兀儿锁子甲,用辽东桦树汁鞣制。”他突然转身问胡三:“开炉前是否用过来历不明的铁矿?”
胡三眼神闪烁:“都是按章程从官矿运来的......”
话音未落,西北方向突然传来沉闷的轰鸣。刘伯温抓起罗盘疾走,发现指针在震波中疯狂偏转。待众人赶到卧牛山北麓时,只见新开的矿洞正在塌陷,二十丈外的溪流竟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立刻封矿!”刘伯温嗅了嗅溪水中的硫磺味,从袖中抖出丝帕浸入水中。待帕子提起时,经纬间已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县衙地牢。
火把将潮湿的墙壁照得忽明忽暗。朱桓盯着铁栏后五花大绑的私矿主,用剑尖挑起那人脖颈上的狼牙坠饰:“塞北的生意做到江南来了?说!往官矿里掺的硫铁矿从哪来的?”
“大人明鉴!”商人操着古怪的江淮口音,“小的不过是替凤阳陈氏打理......”话到此处突然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咯咯异响。刘伯温疾步上前捏开其口齿,却见半截蛇信般的黑舌正在萎缩。
“漠北腐心草。”刘伯温将银针探入死者鼻腔,“看来有人不想让他开口。”
突然,地牢深处传来铁链拖曳声。关押在此的私矿账房突然嘶吼:“是陈记商号!他们用官船运硫铁矿......”话音未落,一支弩箭破窗而入,正中其咽喉。
曹猛带人追出去时,只拾到半枚刻着狴犴纹的铜箭簇——正是工部军器监的制式。
此刻,都察院御史王濂端坐正堂,手中把玩着定远呈上的证物。府尹陈炳坤突然轻笑:“王大人不会真信这些鬼魅之说吧?定远县数月前还因水利得赏,如今又想用铁冶案再搏功名......”
堂下跪着的陈记掌柜忽然高呼:“草民有状要告!定远知县强征民田开矿,刘基更以邪术蛊惑......”
惊堂木尚未拍响,衙外突然传来喧哗。
刘伯温青衣芒鞋闯入公堂,身后八个挑夫抬着三丈长的铁匣。“此物埋在矿脉交汇处,请诸位大人共鉴。”开匣瞬间,满堂惊呼——竟是具青铜浇筑的镇脉兽,兽首处嵌着前元国师的密宗符牌!
“《天工开物》有载,硫铁矿遇青铜会产生蚀脉毒气。”刘伯温将磁粉撒在符牌表面,渐渐显出“陈氏永镇”的蒙文刻痕,“三年前工部批给陈家的探矿文书,写的可是卧牛山无矿?”
陈炳坤的茶盏突然坠地,飞溅的瓷片划过王濂的官袍。都察院御史盯着符牌上的工部火漆印,额角渐渐渗出冷汗。
细雨中的皇城角楼,李善长望着手中密报,指尖在“刘基献镇脉兽于都察院”几字上反复摩挲。身后阴影中有人低语:“陈炳坤已喂了疯马,但工部的批文......”
“批文自然是元人伪造的。”李善长将密信凑近烛火,“倒是刘伯温在定远造的新式水车,听说能抵三十匹挽马?”
火舌卷过宣纸的刹那,窗外惊雷炸响。闪电照亮了桌案上的《军器改良疏》,其中朱批“着刘基兼领工部虞衡司”的字迹犹未干透。
定远铁冶坊,七十二座炼炉在月光下吞吐赤焰,新筑的排硫塔如巨人矗立。刘伯温抚摸着刚出模的铁轨样本,突然对朱桓笑道:“知道为何要将轨道铺成四尺八寸?”
年轻知县摇头时,老人用炭笔在地上画出阴阳鱼:“这是洛书之数,更是马车两轮间距。”他忽然指向东南天际的紫微星,“等这条铁龙直抵长江,应天城的棋局就该换种下法了。”
寒风掠过旷野,将冶铁坊的轰鸣送往更远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