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相在大学城待了快三年，还是第一次知道古桥底下有这么热闹的旧物市场。
“让你少去图书馆，多出门逛逛——看吧，这点小场面就让你目瞪口呆，”游浩宇把玩着手里的便携摄影机，把好友土包子的表情拍下，“哎，真不知道阿琳看上你哪点了，居然会答应做你女朋友。”
“没大没小的，阿琳是你能叫的吗？”时相一把拿过游浩宇的摄影机，删掉他刚刚拍下的照片，“要叫嫂子。”
“你比我小两月，别占便宜，自重好吧。”
游浩宇夺过摄影机，宛如在看心爱之物，同时毫不掩饰对时相的手的嫌弃。
“但柯琳比你大啊。”时相笑道，“你叫我姐夫也行。”
“滚蛋，”游浩宇骂道，“你俩还没结婚呢。”
情侣和夫妻之间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时相闻言，只是长叹一声，默不作言。
游浩宇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妙感。
“难道是父母反对？”
他爸妈和柯琳的父母是好友，故游浩宇有此猜测。
“抱歉啊，我不知道你们……”
按他对时相和柯琳的了解，以及这份恋情的酸涩互动，结婚应该是板上钉钉的才对。
没想到这么一对恩爱的恋人，也没法走到最后吗——
“倒也不是，”时相摇头，扭捏好久后才慢吞吞地回答，“之前柯琳跟我说，只要订婚就可以和她……你说我主动提订婚，会不会让柯琳觉得我是因为馋她身子？显得我下贱？”
“……你特么。”游浩宇斜眼看着自己的好兄弟：“你不下贱吗？”
“可我不能让柯琳觉得我下贱啊。”
自打娘胎出生起就没谈过恋爱，更别提上垒的游浩宇果断地转移话题。
“咱要不顺便逛逛这地方？”
两人正好有事出校，办完事后中午吃了顿饭，之后一路闲逛至此。
时相没有拒绝这份提议，反正两人都是漫无目的——说白了，两个大男人也不挑景色，基本走哪儿看哪儿。
“不过别太耽误时间，晚上我约了柯琳吃饭。”
游浩宇：“……行。”
小街上的摊位林立，从旧桌凳沙发到泛黄的刺绣字画，二手东西琳琅满目，两人都觉大开眼界。
“对了，老时，”游浩宇忽然想到一个点子，“我记得你专业是学盗墓的？”
“什么盗墓，我是考古！”时相纠正他的说法。
“不都差不多么。”
“那可差太远了。”
游浩宇并未在字眼上和对方争论：“总之，你像电视里寻宝节目的文物鉴定专家那样，在这地方捡几个宝贝应该不成问题吧？”
“？”时相沉默，“浩哥，你把我当什么了？”
鉴宝这行当可没那么轻松，就是找个在读研究生也不见得一定能淘到真东西，何况他就是个小本科。
没个十几二十年的积累，想做到鉴宝哪有那么容易，要是他时相出身文玩大亨家里，自幼和老古董玩在一起，平时经常接触瓷器啥的，说不准还行。
可惜时相没那条件，也没那实力。
“就当找点乐子呗，”游浩宇把摄影机对准时相，“实在捡不了漏，大不了咱在最后补上一句挑战失败。”
“……合着你是叫我拍视频的？”
“都哥们儿，顺手的事。”游浩宇说，“我账号好久没发视频了，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能赏我个面子？”
“……”
看着好友诚挚的目光，时相只得语气无奈，“行行行，我就给你露两手。”
两人说着，走进长街的更深处，只是和刚刚的走马观花不同，时相这次看得就认真仔细很多，还时不时挑拣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询问摊主详细情况。
铜钱银元再到老式收音机，褪色的海报和一摞摞卷曲的报纸……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页的霉臭和木质家具的沉香，偶尔还能闻到铜铁特有的生锈气息。
一时三刻后，游浩宇望着时相手中淘来的“古董”，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这是个啥？”他把摄影机对准时相手里的玩意儿，语气怀疑。
“民国初的搪瓷杯，好东西啊。”时相振振有词。
“……是吗？”游浩宇对文物只能说是一知半解，“可你这算是淘古董吗？”
这杯子是民国初的物件——这论断不是时相自个儿估摸出来的，而是摊主自己介绍的。
“怎么不算？”时相不解，“那摊主还说他那幅画是唐朝的，你看我买了吗？”
游浩宇：“……”
“我这视频咋办啊。”
他看着刚拍的视频，有些心疼，自己账号的数据近几期可是越来越差了。
“本来就没多好吧？播放量上万都费劲，”时相不以为意，他打量自己刚到手的搪瓷杯，那神情，和刚刚游浩宇抚摸摄像机的模样如出一辙，“自媒体这条路哪儿那么容易。”
“嘁，那你这杯具有什么用？”游浩宇道，“你这些文物，捐给博物馆能赚多少钱？”
“？这种话别乱讲。”时相吓了一跳，那姿态要多夸张有多夸张，“古玩是古玩，文物是文物，私下买卖文物可是犯法的，你可不要诬陷我！”
游浩宇正纳闷古玩和文物的区别，时相瞧见驻足于前方一处地摊前的人影颇为眼熟。
“啊，董老师！”
时相向对方搭话，人影微微一顿，回过头来，他面相斯文，戴着眼镜，脑袋顶着稀疏的头发。
“你是……”
对方端详时相片刻，才答道：“时相？”
“真亏董老师能记得我。”时相笑道，好奇打量，“董老师在这儿干嘛呢？”
“淘点东西。”董老师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里面都是些老旧的东西，他瞧见时相手里的搪瓷杯，眼睛一亮，“哎哟，你这杯子不赖啊。”
“好东西吧？”时相得意地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好友，“摊主说是民国的。”
“确实。”董老师接过搪瓷杯仔细端详，“保存得挺不错啊……”
犹豫片刻，他开口：“这东西你是从哪儿买的？”
“就沿着这条路走，那个卖红色旧冰箱的旁边第三个摊。”时相指了指。
两人又寒暄片刻，董老师便先行离开，时相见老师走远，看向游浩宇。
“怎么样，我就说了吧，这老物件还是有用的，喜欢收藏这些东西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百八十块买来收藏，不少人还是有兴趣的。
“平时吃个饭都精打细算的家伙，今儿个这么大方，还当起收藏家来？”
游浩宇只觉得如今和这位十年同窗好友之间，隔了一道可悲的厚屏障。
……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一直在旧物市场消磨时间，游浩宇买了些怀旧的小东西，都是儿时常玩的东西，他打算以此出一期怀旧向的视频。
“我估计现在的小孩都不知道弹珠该怎么玩了。”游浩宇摩挲着手里五颜六色的玻璃珠，“说不定我能就此成为一代孩童的启蒙大师。”
“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切实际，”时相摇头，低头端详自己刚从摊上买来的手镯，“你说，我把这个送给柯琳，她会不会很开心？”
“什么年纪了，还当人家是能轻易上当受骗的纯情少女吗？”游浩宇同样哼道，“男人能不能有点担当？能不能给点实际的？”
“你是说送礼？”时相白了他一眼，“柯琳不收人礼物的。”
至少以前他送过好几次，都被拒绝了……也不知道这手镯她愿不愿意收。
不过之前买的发圈她也收了……手镯应该也差不多吧？
“是吗？”游浩宇一想，柯琳似乎确实没收过别人送的东西，而且他也没时相了解柯琳，索性没有争论。
“我是说，你可以搞搞新花样嘛。”游浩宇晃了晃手里的摄像机，“比如说拍个短片给人家做礼物。”
“短片顺便发你账号上？”时相见游浩宇点头，满头黑线，“浩子你没完了是吧。”
两人正聊着，经过桥边，发现一旁柳树边的小摊前挤满了人。
本着凑热闹的传统习俗，两人走近查看，发现是在下棋。
下棋的其中一方，一副民国算命先生的打扮，还戴着墨镜。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嘴角噙着似有似无地笑意，下棋很快，没有丝毫犹豫。
听围观的说，这池相师已经三十九连胜了。
“瞧这仗势我还以为下围棋呢，敢情是象棋。”
游浩宇有些兴致寥寥，下象棋的随便路过一小区都能见着好些个人，太日常以至于没法作为视频素材。
时相倒是饶有兴趣：“如果是下围棋，哪里聚得了这么多老人。”
象棋老少皆宜，不像围棋，观看都存在门槛。
两人交谈间，时相露出跃跃欲试的目光。
“好久没下了，有点手痒。”游浩宇没有问，但时相依然主动谈及过往，“以前初中时候，我经常跟老爸下棋，那时候我输多赢少，后来上高中后，我就经常能赢老爸了。”
“你是想说你棋艺精湛？”游浩宇摇头，“我只看到了一个为了生活而疏于下棋的老父亲。”
时相眨了眨眼，说不出话。
“好了，想试试就上去试试呗。”见时相眼馋，手痒难耐，游浩宇便怂恿道，正好此时棋盘也下至结尾。
身穿白体恤的中年男人想了半天，最后颓然放弃，而后重整表情，起身朝眼前的算命先生微微拱手。
“大师不愧是大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区区下棋也是轻而易举……
不过不要太过得意，我已经叫我朋友过来，他可是区里象棋杯的季军，若是疏忽大意，你的连胜也未必安稳。”
话音刚落，就听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谈论：“季军？刚刚不是才有几个自称季军的输掉灰溜溜跑掉吗？怎么又冒出来季军？”
“诶——你有所不知，刚几个是禾田杯的季军，马上来的是江河杯的季军。”
“……那干嘛不请冠军过来？难道是请不动吗？”
“你没看之前的新闻吗？几个冠军亚军搞假赛，名声都臭了，哪有人请他们下棋……”
一片嘈杂中，却无人敢落座，也因此，游浩宇推搡着时相抢下座位，成了与池相师对弈的棋手。
池相师朝时相微微颔首示意，随后开始重新摆盘。
时相有样学样，途中看了眼游浩宇，但映入眼帘的只有黑漆漆的镜头。
“……”
游浩宇怎么比往常还喜欢摆弄他那摄像机了……再这么下去，他恐怕只能和摄像机结婚了。
时相对好友的未来充满担忧，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妹是台冰冷的摄像机。
闲思戛然而止，时相回过神来，执红先行，棋局就此展开。
随着棋局厮杀，时相注意力也变得愈发集中，他对周围的嘈杂渐渐充耳不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空旷悠远的宁静。
仿佛置身于旷野之中。
你来我往间，时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被逼上绝路。
时间过去多久？下了几合？
时相已完全记不清了，他这才猛然惊觉，发现自己周围一片黑暗，眼前只有这一局不时落子的棋盘。
——棋盘对面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
他本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可心中有道声音让他继续专注于下棋。
于是时相再次沉下心来，思考着接下来的关键走法，耳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
“老生常叹世道难，前途漫漫，苦恨潦倒无处歇，方知往日人间，烟火灼灼，星光璨璨……”
时相猛地抬头，棋盘四周已出现重重人影，谈论声似有似无，听不真切。
“命术皆在此棋局中……勿要分心……”
又一道声音传来，时相再次沉下心，他艰难落出一子，对方弈棋，几回合后，吟诗作赋的声音又出现了：
“少时意气风轻扬，雨声淡淡，暮时又闻儿时乐，才觉山高路远，心气不再，意兴阑珊……遗恨皆随尘欢俱，一年清冷复明年……”
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低语，时相再次抬头，这次看见的是鲜活的人。
带着口音的方言落在耳里。
“这娃娃要输了。”
“比刚刚那男的还要快。”
“是年轻嘛，功夫不够深厚。”
“该你了。”见时相久久不落子，池相师提醒道，嘴角的微笑似乎加深了些。
时相勉强集中精神，又下了几回合，可从那种莫名的状态出来后，他已明白棋局中的自己称得上是丢盔弃甲、王城告急，输棋只是时间问题。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比起输棋的挫败，刚刚的情况更让他在意，而且他实在不想被周围的老头指指点点。
就在他准备认输时，一声清脆的钟响突然响起，面前的池相师用木槌敲响一旁古朴的小钟，朝时相微微拱手：“是我输了。”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什么东西！”
“大师，你可不能仗着娃娃年轻心慈手软啊。”
时相虽然被称为娃娃不太高兴，不过也确实承认那人所说的话——对方在这种时候选择认输，完完全全就是放水。
他不喜欢输，但更不喜欢被人看不起。
而对方明明能赢却率先认输，无疑是在不尊重自己。
何况还刚好卡在自己想要认输的时候，实在是——
嗯？
……这也太巧合了吧？
正当时相愣神之际，池相师把棋子收回棋盒里。
“胜负未必要在棋盘里，棋盘外一样能战胜对手。”
池相师对着周围人拱手，示意散场，“再说，要继续下棋，我这算命摊还开不开了？”
他拉起一旁白幡，上面龙飞凤舞写着“神机妙算”四个墨黑色的大字。
见热闹没得看了，众人纷纷散去，只有少数几个还留着，正高谈阔论讨论此番棋局。
游浩宇也在，不过是为了等时相。
见时相回过味来，池相师朝他微微一笑：“小兄弟，你既然赢了我，那按最开始的规矩，你来算命，我给你打八折。”
“……算命？”时相眨了眨眼，“你故意输给我，就是为了送我优惠券？”
“什么故意不故意的，我是看小兄弟和我有缘，”池相师飞快整理一番桌上摆设，棋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电视里算命先生常看见的老旧物件，看着还挺像模像样，“占吉凶、测命理、算姻缘、卜运势……降妖除鬼，改天换命，寻风水宝地，求家庭和睦，皆无不可。”
“……抱歉，没兴趣。”时相摇头，不过他看向对方那口黑色小钟，眸子一亮，“不过你这钟卖不卖？”
以他浅薄的阅历来看，这东西得是民国物件，再不济是仿品，做旧得也很精致。
“我是算命的，又不是卖货的，”相师摆手，“话说小兄弟，你当真不需要算命的打折服务吗？”
时相正想拒绝，但想起刚刚玄之又玄的状态，又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那就收好了。”池相师笑眯眯地递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池砚的大名，还有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打折优惠仅限明天，届时记得再来哦。”
明天？
自己花钱算命，还得明天特地来一趟？
时相什么也没说，把名片收下，只是心中暗道明天自己是不可能跑来给他送业绩的。
——明天可是有早八的！
一旁游浩宇见证全程，倒是若有所思。
他对这池相师颇为好奇——这种神神叨叨的模样，看样子或许还真有几分本事？
游浩宇倒是见过算命先生，不过那些人穿着黑短裤白背心，坐着就和树荫底下乘凉的老大伯一样——眼前不仅气质特殊，何况还一身民国打扮，除去摆拍，游浩宇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觉得咱可以合作拍个视频。”
他说着，就找协商池砚此事。
池砚并未拒绝这份提议，毕竟上门的生意谁会拒绝。
“只是……我怕你这期数据会很惨淡啊。”
游浩宇一意孤行——按现在的数据，他已经是谷底了，做什么都是向上。
……
在游浩宇简单拍摄好关于算命的素材后，两人走出旧物市场，时相借了下游浩宇拍自己和池砚弈棋的视频。
视频里的自己神情专注，全程只抬过一次头，这和时相的记忆完全不符。
“我明明抬了两次……”
怎么会少一次呢？
他把自己下棋时的奇怪遭遇说给游浩宇听，却只得到一个鄙夷的眼神。
“你小子还说我自媒体做起来痴人说梦——你是觉得你下一盘棋得到高人传承了不是？都快做孩子爹的人了，能不能务实一点？”
“不会不会，”时相连忙摆手自证，“我和柯琳说好的，订婚前不会做那种——”
“你给我滚蛋。”
青梅竹马间的情趣，游浩宇实在没有兴趣，他忙着回去剪视频，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时相掐着时间去接柯琳，两人见面，边走边聊，顺路去了家生意还算兴隆的烤肉店。
——本来时相是想带柯琳去自己钟仪许久的西餐厅，听说那里晚上的天花板上会飘落的粉红色的花瓣。
不过柯琳在看到价格和餐厅寥寥的食客后，觉得去烤肉店挺不错的——虽然给出她的理由是人多热闹，但时相觉得对方说不定是心疼钱。
勤俭持家，在这方面，柯琳做得比时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之后两人就改换门庭，去了烤肉店，不过一路上，时相能明显感受到柯琳相当心不在焉。
柯琳扎着高马尾，样貌清秀，淡妆点缀也不失为美人，不过她脸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
“你没睡好吗？是因为期末作业太多了？”时相猜测，“之前你说作业很简单的嘛，怎么还落成这样子？”
“谁说是因为作业了？”柯琳翻了个白眼，她稍作犹豫，低声开口：“嗯……时相，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千万不要笑。”
“放心，你是了解我的，”时相沉稳地点点头，“我老严肃了。”
“好吧……”柯琳深吸口气，左顾右盼，声音比刚刚的还要低，“我觉得……我像是被鬼盯上了。”
“……”
时相：“？”
他看着有些神经兮兮的女友，脑海里突然冒出那张戴着墨镜的算命先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