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闷热在旧物市场毫无保留,尘土混杂着锈蚀金属,和过往穿人字拖、白背心的中老年人的腐臭味黏合在一起。
人声鼎沸,讨价还价的喧哗、旧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三轮车碾过地面的嘎吱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
和一派热闹景象不同,池砚摊位所在的逼仄角落一片安静祥和,与周遭的嘈杂格格不入,他专注地将家伙什全部装进布袋里。
比如一枚源自于十来天前时相归还的占风铎。
池砚将它随着黄铜香炉一同收进袋中,放在布袋的最角落处。
就在这时,塞在裤袋里的旧手机猛地振动起来,嗡嗡的闷响贴着大腿。池砚皱着眉,在裤子上蹭了蹭手上的灰,掏出那部屏幕边缘都磨出白边的智能机。
“喂,池瞎子,”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一个粗粝沙哑的中年男声,带着惯有的急躁,“新闻我看到了,你最近应该挺闲的吧?”
“新闻?”池砚把布袋用力塞进背包最底层,随口应着,声音没什么起伏,“什么新闻?”
“还能是哪条?林源集团的董事长刚卸任没两天就挂了,我可记得,委托你的那人是林源集团的秘书,这事儿肯定跟你脱不开干系。
“哦哦……”对方倒是给池砚提了醒,算算时间也该开始了,“怎么着,马虎鬼?那么殷勤,是见我清闲了准备请我吃顿好的?是牛排还是海底捞?”
“我手头有点麻烦事儿,你要给我指点指点,别说西餐,就是白宫那什么豪华晚宴我都给你准备一份儿。”马虎鬼声音透着焦躁和严肃,“我嘴笨,解释不清,照片发你微信上,你自个儿瞧瞧吧。”
池砚点开闪烁的聊天框,头像是满嘴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发来一张照片。
池砚长按照片选中,随后点击扫一扫。
“正在为您分析照片……照片为单人照,主角为一二十四岁的刚步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他置身于黄昏的一处公园,嘴角带着略显僵硬的笑容……影子呈扭曲状,并浮现层层红影……正在为您寻找照片内的异常……已从照片中检索到邪祟……红绡……正在为您整理关于红绡的资料……”
“红绡女……”池砚的眉头拧紧,跟马虎鬼重复了一遍刚刚扫描所得出来的结果,“驱鬼的路子我道行浅,你还不如去找跛脚羊,他专治这个。”
“他人在河北,忙着呢!”马虎鬼说,行内跛脚羊算是驱鬼除邪里首屈一指的人物,马虎鬼已经找过对方。
正是因为他抽不开身,马虎鬼才听从跛脚羊的建议,给池砚打了电话。
“可我人在吉州呢。”
算地理位置,吉州离马虎鬼所在的贵宁可比河北更远。
“你不闲着呢吗,”马虎鬼喘着粗气,“行了爷,您就甭推辞了,本地的这帮子货色,不是结梁子的仇家,就是本事还不如我的半吊子!老子现在能指望的就剩你了。”
“诸葛半仙?”
“整天就会神叨叨地装神弄鬼,除了掐着指头还会个屁?”马虎鬼嗤之以鼻,“而且我听说了,你把他家伙什都给拿走了,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啊。”
池砚想起手里快两百个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未接来电,不由呵呵一笑。
“那癞鼻头呢?他路子野,本事也足,而且命大。”
这种福缘深厚的莽夫最适合和厉鬼打交道了。
“……这委托人吧,是我亲外甥,”马虎鬼的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和忌惮,“癞鼻头那家伙出道以来的委托人,现在活下来的超过两位数吗?”
“那我想想还能有谁……”
池砚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这群靠着当铺结识的同行,论本事鱼龙混杂,不乏滥竽充数之辈。
“我刚摸到降灵会那帮孙子的尾巴呀。”
马虎鬼:“……”
“要不你找降灵会的帮忙?我帮你联系联系?”
“你想我死就直说。”马虎鬼怒道,他们都彼此相熟了,谁还不知道降灵会那群疯子的德性?
找他们帮忙?
他们不反过来帮厉鬼就不错了,以前也有人撞了邪妄想和降灵会的人寻求帮助,结果降灵会实际给予的帮助就是把人上好各种款式的调料,然后绑好人等厉鬼吃,美其名曰“做试验”“收集数据”“为未来事业献身”云云。
“那我还有什么法子。”池砚也很无奈,他一向单干,哪里认得那么多高手同行。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和马虎鬼粗重的呼吸隐约可闻。
“……操!”最终,一句粗口打破了沉默,“给条明路吧?弄死个红绡的江湖好手不难找吧?”
但有闲工夫而且又得离你近,还信得过的人就不多了……
“成,我给你找找。”
池砚挂断电话,在电话簿里寻找符合要求的人——湘西的伍酒鬼?不行,且不说他已金盆洗手,哪怕正值壮年,凭他道行收拾红绡也够呛……藏南的钱眼子?本事是够硬,路子也挺克制红绡的,可他的酬金……
池砚姑且试着联系了一下对方,然后把报价转告给马虎鬼。
马虎鬼回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这价钱我特么还不如等死。”
……
“按你说的要求,我能找到的也就一个人选而已,”池砚捏了捏眉心,池砚捏了捏眉心,“赵无常,我给你他的号码,你到时候就说是我推荐的。”
“赵无常?”电话那头的马虎鬼传来疑惑的询问,“咱这一行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本事没得说,以前和官方有些合作,所以名声不显……本来他已经金盆洗手了,哎,我的名号管不管用我也不清楚,反正你到时候试试吧。”
说着,池砚沉声道:“但假如赵无常也不愿掺和你这委托,我劝你尽快把这单丢了,红绡索命,天道不理,等人间和它因果有关的人死了干净,人死债消,它自会消散于天地之间……何必赌上性命意气用事?”
“这事我也晓得,”马虎鬼道,“不过那毕竟是我亲侄子……我哥就这么一个娃,咱马家就这一炷香火,能试试我自然得试试。”
“也罢,你多保重,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赶过来,你们要实在处理不了,能拖多久拖多久。”
交谈几句后,马虎鬼挂断电话,池砚将赵无常的联系方式发给对方后,便点开本地新闻的推送界面。
一番粗略浏览后,池砚看到了熟人:
【林源集团前董事长辞职两日后于家中身亡!家中惊现贪腐铁证,与市长相关!目前专案组和省纪委正介入调查。】
警方最新通报,林源集团前董事长于昨日凌晨被其管家发现死于自家别墅书房外露台下方,死因为心脏猝死,但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还有待商榷……
但警方从其住所中,意外从洗手间内搜查出大量涉及集团内部重大贪腐、利益输送及洗钱的关键证据文件,这些和当地官员也有关系……目前案件仍在深入调查中……
据悉,其妻女已于案发前两日前往国外,闻听噩耗后表示极度震惊与悲痛,并坚信丈夫之死纯属意外,记者联系到两人,但其妻女拒绝回答关于死者人际关系的事情,这无疑……
“……”
池砚凝视死者生前的照片,以及他和妻女在一起合照时所露出的笑容停顿片刻,随后滑动到另外推送的新闻。
【托梦寻尸!大学生情侣凭梦境指引,山中找到失踪十五年好友遗骸!】
一段跨越十五年时光的悲情悬案,竟因一个离奇的梦境迎来最终章!一大学生江某近日主动联系警方,声称依据梦中所见的场景,在清平镇附近的山中,发现了一具高度白骨化的男性遗体,根据DNA检测鉴定,发现死者正是江某儿时的朋友,于十五年前在山洪中不知所踪的方某。
起由死者托梦而找到遗体的案件,其背后蕴含的未解之谜,正引发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与热议……
“闹得动静还挺大,”池砚啧啧称奇,在确认他们没有提起自己后就没再关注。
他继续收拾东西,三两刻后,他带着行囊离开了旧物市场。
登上轻轨,坐上几站,来到不算繁华的小县城里,招呼出租,来到陈旧的街口,四五道弯后,池砚停在了一处典当行的门口。
他走进去,把行囊一股脑放在了柜台上。
柜台前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梳着双环髻,穿着唐装,正趴在柜台上小憩,但被池砚的动静给吵醒。
“是你啊,”姑娘上下打量一身休闲装的池砚,又瞥了眼柜台上的几个包裹,“这什么东西?”
“半仙的身家。”池砚回答。
“……这我知道,你把他抢劫的事圈子里的人都听说了,”姑娘笑道,“听说朱子然还报了警,不过警察知道他丢的东西后就让他回家等着了。”
后来被他扰得不厌其烦,一警察下班后还给他送去了一打鸡蛋,差点没把他气死。
“他的宝贝你直接送他家里就成,干嘛要放到我这儿?”
池砚想起手机里两百来个未接来电,面无表情:“我这人孝顺,听不得有人说我爹娘。”
“那到时候我联系半仙吧,”姑娘把包裹从柜台上放到自己脚边,顺便清理里面的各种东西,“说吧,还有什么事?”
池砚倒也不客套:“小梨啊,你听说过八世怨侣吗?”
“你这衣服是不是没洗?”小梨正对着包裹里的马褂黑袍直皱眉,“八世怨侣?嗯……我倒是有听过九世怨侣,听说是九世相爱而不得善终的道侣在第九世后可不用再继续转世,而可以位列仙班。”
“八世怨侣和这差不多,不过比九世怨侣少上一世。”池砚解释道,“我曾见过,八世怨侣,相爱双方只会对彼此相恋,此外别人都不会爱上他们……我遇上了对八世怨侣,但奇怪的是,那女子竟然还被另一人给爱慕,你觉得这会因为什么?”
“可能性太多啦,”小梨道,“比如,那女子和一人是八世怨侣,但和另外一人是比八世怨侣稍差的姻缘……比如七世怨侣、六世怨侣啥的……
嗯,也可能那人是个仙人转世,说不定是上辈子倾心于那女子,于是甘愿堕入轮回,只为横刀夺爱……嗯,也可能是上辈子结下的善家,为了让两人成九世怨侣,得道成仙,于是故意破坏两人的感情……”
“我要的不是可能性,而是确凿的事实。”池砚道,“能不能麻烦问一下道爷他们?”
“……就这点事儿你要我去问道爷?你是一点也不担心我被骂得狗血淋头啊,”小梨把另一个包裹的物品按顺序放好,并做好记录,“话说,你难道不怀疑那人是乱说的?比如那人其实根本不喜欢女子,只不过明面上说喜欢。”
“不可能,”池砚摇头,“你在我面前撒一句谎试试。”
“好吧,”小梨耸肩,“我可以帮你问问……我看看时间。”
她走到一旁翻阅日历:“小半年后吧,有线索我联系你。”
“半年,那么久?”池砚讶异,“有没有近一点的。”
“下个月倒是行。”小梨道,“不过上香的地方太远了,我不太想去。”
她看着池砚,用“你能给我什么报酬”的眼神盯着他。
池砚看了眼小梨正收拾的半仙的行李,“我允许你扣黑锅在我头上……半仙的收藏,你应该有感兴趣的东西吧?挑两件放典当行里吧。”
“哇哦哦,”小梨眸子一亮,“你真不怕半仙找你拼命啊。”
池砚摇头:“死宅男出门都费劲,还想找我?”
“成,那我答应了,”小梨点头,“不过你为什么对八世怨侣这么感兴趣?只是因为好奇?”
“与其说是好奇,倒不如说是想起了以前做的约定。”池砚回忆往昔,不禁摇头长叹,“祸从口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