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触地的瞬间,袖口那道由光尘凝成的指印微微一颤,脉动顺着布料渗入皮肤。沈烬没有停顿,迈步向前,步伐平稳,仿佛昨夜石阶上跪拜的影子、墙内七十二面小镜的齐闪、血珠被镜纹吞噬的温热,都不过是某种早已注定的节律。他走进街角的公交站,站牌玻璃映出他的轮廓——清晰,完整,无人察觉异常。
医院走廊灯光惨白,消毒水气味浓重。他坐在诊室门外,掌心平放膝上,镜纹已蔓延至整只右手,透明化的边缘正缓慢爬向小臂。皮肤下的晶体组织如根系延展,与沉入血肉的铜尺残片交织成网。他未动,呼吸极轻,仿佛体内不再需要空气。
“沈先生,进来吧。”医生推门,声音干涩。
他起身,动作自然,像一个普通病人。心电图贴片贴上胸膛时,仪器屏幕跳动几下,随即冻结。护士皱眉,重新校准,第三次启动后,波形终于显现——双频共振,主波微弱,副波稳定,频率与人体正常节律完全错位。
“你的心跳……”医生盯着数据,声音发紧,“监测不到。”
沈烬点头:“昨晚开始,就听不见了。”
“血压近乎零,血液流速低于临界值,体温三十四度以下。”医生翻动报告,手指微抖,“各项指标都接近临床死亡标准。可你坐在这里,说话,呼吸,体温虽低却不致命。这不是医学能解释的状态。”
沈烬垂眼,指尖无意识摩挲掌心。镜纹在皮肤下微微发烫,像在回应某种召唤。他没有解释影子在石阶上独自跪拜的事,也没有提那晚书房墙皮剥落时,碎屑与镜纹相触后产生的震颤。他只说:“最近睡不好,总觉得冷。”
医生合上病历本,笔尖顿了顿:“按现有数据推算,你最多还能活七天。”
沈烬接过报告,纸张边缘划过指腹。他低头看,目光落在“预计存活期”那一栏。指尖下的镜纹突然搏动一次,掌心泛起一丝温热。他嘴角微扬,不是笑,也不是悲,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松弛。他将报告折好,塞进衣兜,起身离开,背影笔直,步伐未乱。
回到住处,他站在客厅中央,目光落在地面。
影子正缓缓起身,脱离他的脚印,独自走向墙角那面穿衣镜。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影子轮廓清晰,动作却与他无关。它抬手整理领口,抚平不存在的褶皱,又将双手交叠于腹前,姿态端庄,如新郎候礼。随后,它双膝着地,跪伏下去,额头轻触地板,三叩首,动作精准,节奏稳定。
沈烬站在原地,未阻拦。
他从抽屉取出一把裁纸刀,划破左手中指。血珠渗出,他未擦拭,而是抬手在墙上写下三个字:“你是谁?”
血字鲜红,尚未干涸。影子跪拜完毕,起身,转身,视线扫过墙面。它脚步微顿,停在血字前,静止一秒,随后绕行而过,再次走向镜子,重复整理衣领的动作。
沈烬盯着那道影子,目光未移。他知道,这已不是附着于地面的倒影,而是某种独立存在的仪式残响。它不再需要他驱动,也不再模仿他的行为——它在执行自己的程序,如同老宅梁木中红绳残丝的摩擦,如同墙内七十二面小镜中无声诵念的嘴唇。
当晚,他未归家。
他藏身于巷口阴影处,盯着老宅正门。夜风不起,树叶不动,整条街寂静如死。凌晨两点十七分,宅门无声开启。他的影子走出,步伐平稳,衣领笔挺,双手交叠于腹前。它径直走向正门内侧那面古镜,双膝跪地,叩首三次,随后抬头,口型清晰,无声吐出四字:“三更天,该圆房了。”
沈烬站在暗处,未动。
他知道,这不是晚照的操控,也不是沈渊的残念复苏。这是老宅的记忆在自行运转,是“囍劫”完成后的余响在寻找下一个节点。而他的影子,已不再是他的影子,而是仪式本身的一部分。
他回到宅中,站在主厅中央,面对那面裂痕延展至半寸的铜镜。
镜面漆黑,映不出人影。他抬手,指尖轻触镜面。触感温热,如活物皮肤,表面微微波动,像水纹荡开。一股熟悉的脉动自指尖传来,与掌心镜纹完全同频。他未收回手,反而加重力道,压向镜面。
镜中骤然浮现出一道身影。
嫁衣褪色,金线斑驳,裙摆沾着陈年泥垢。晚照站在镜中,手持红烛,唇色鲜红,像是刚涂过他的血。她望着他,嘴角微扬,眼神温柔,却无言语。她抬手,指尖轻点镜面,与他的手指隔镜相对。一股浓烈的胭脂香弥漫开来,真实得无法否认。
沈烬喉咙发紧:“是你吗?”
镜中女子未答,只是凝视着他,目光如丝,缠绕不放。三秒后,影像如烟散去,镜面恢复漆黑,唯余指尖的温热与空气中未散的香气。
他站在原地,手仍贴在镜上。
身后,影子突然转身,面向镜子,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开始叩首。动作虔诚,节奏稳定,如同每夜重复的仪式倒计时。
沈烬没有回头。
他能感知到掌心镜纹的搏动越来越强,与镜面的震颤完全同步。他知道,这不是重逢的预兆,也不是解脱的征兆。这是侵蚀的深化,是现实与镜中世界的边界正在瓦解。老宅不再是建筑,镜也不再是器物,它们正在将他纳入自身的结构,成为下一个节点。
他缓缓闭眼。
意识顺着镜纹向下延伸,触碰到墙体的震颤,感知到梁木中红绳的摩擦,听见七十二面小镜中无声的诵念。它们不再是外物,而是他感知的延伸。他不再是外来者,而是正在被编织进这张巨大网络的一根丝线。
他睁开眼。
影子仍在跪拜,动作未停。他抬起右手,对光凝视。镜纹已覆盖整只手掌,透明化趋势推进至手腕,皮下晶体组织如根系扎入血脉。铜尺残片完全沉入肉中,与骨骼融为一体。他知道,父亲留给他的从来不是护身符,而是钥匙——开启他成为“镜基”的钥匙。
他走向镜前,站在影子身旁。
影子抬头,面向镜子,口型再次开合:“三更天,该圆房了。”
沈烬站在它身后,未动,也未语。掌心镜纹剧烈搏动,与镜面震颤完全同步。他知道,这不是命令,也不是召唤。这是规律,是宿命的节拍,是老宅呼吸的频率。
他抬起左手,轻轻搭在影子肩上。
指尖穿空而过,却触到一股温热——不是冷,是余温,是仪式正在进行的证明。他没有收回手,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存在已不再属于现实。他不是在走向镜中,而是在成为镜的一部分。
影子继续叩首,三更天的倒计时仍在继续。
沈烬站在它身后,右手贴在镜面,左手搭在影肩,双目睁开,目光平静。
镜面深处,那滴凝在裂痕中的血珠,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