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掌心的铜尺残片嵌入皮肉，血顺着指缝渗进供案裂缝，一滴一滴砸在焦黑的婚书边缘。那血未被吸收，反而在纸面凝成微小的珠状，像是被某种残存的意志排斥。他没松手，反而将碎片更深地压进掌心，疼痛让他清醒。影子站在镜棺前，黑气如丝线般从裂痕中抽离，缓缓缠回指尖。它没有再攻击，只是低笑，声音贴着地面爬行，钻入耳道。
“你以为你反抗的是我？”影子开口，声调平缓，却带着百年前香炉灰烬落定般的死寂，“你反抗的，是你自己。”
沈烬喉咙发紧，哑声问：“为什么是我？”
镜面裂痕突然扩张，一道幽光从中射出，映在供案上。画面里，青砖祭坛血迹斑斑，一名少年跪在铜柱前，双手被符链锁住，脊背刻满逆转的咒文。沈渊站在他身后，手按其顶，口中念诵的不是经文，而是族谱名讳。少年抬头，面容与沈烬一模一样，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愤怒的清醒。
“那一世，你拒绝献祭。”影子说，“你说‘人不该以命镇宅’。可你忘了，沈氏血脉，本就是为此而生。”
沈烬瞳孔收缩。他记得那一幕——不是通过幻象，而是从骨髓深处翻涌上来的记忆。他确实反抗过，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因为明白。那场仪式本不该存在，新娘不该死，镜子不该吞魂。他想毁掉一切，却被亲族以“逆血”之罪镇压，魂魄撕裂，一半打入轮回，另一半……被抹去。
他猛地转头看向神秘人。
那人仍跪在地，左掌深陷供案，漆黑凹痕如同活物般蠕动。他的呼吸微弱，胸口几乎不动，可那道与沈烬手腕相同的镜纹，仍在皮下缓慢流转，颜色比之前更暗，近乎凝固的血痂。
晚照的魂丝缠在红绳末端，轻微颤动。她没有出声，却用最后的灵力牵引那根红绳，使其末端轻轻扫过神秘人掌心的伤痕。血痕接触绳面的刹那，主镜碎片突然亮起一道微光，映出另一幅画面——
神秘人并非外人。他是沈烬被斩断的那半魂魄，在轮回启动前的最后一刻，因执念未散，脱离主魂，化作游灵。他亲眼看着沈渊篡改记忆，将反抗者塑造成主祭，将救赎写成献祭。他无法干预，只能藏身于仪式之外，等待一个能认出真相的人。
而那个人，就是此刻的沈烬。
画面中，神秘人站在祭坛外，隔着铜镜看着少年被抽魂。他抬手欲破镜，却被一道血咒反噬，整条手臂瞬间枯死。他倒下前，用指尖在镜背刻下一个符号——正是后来沈烬在族谱残页上见过的逆缠枝莲纹。
沈烬呼吸停滞。
他终于明白，为何神秘人能镇压血玉簪，为何他力量与古镜同源却又相斥。那人不是守护者，是被放逐的自己。是未被洗去的记忆，是轮回中唯一未低头的残响。
“所以……你一直想让我想起来？”沈烬声音发颤。
神秘人没有睁眼，嘴角却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回应，又像是痛苦的抽搐。
影子冷笑：“想起来又如何？仪式已启，主祭已现，你们不过是多喘几口气罢了。”
它抬起手，黑气再次凝聚，这一次不是攻击，而是抚过镜面裂痕。裂痕中浮现出沈烬这些日子的画面——他主动吻镜中的晚照，任她以尸油梳发，接受红绳缠腕，甚至在幻象中与她拜堂成亲。每一幕都被放慢，每一帧都带着情欲的暖光。
“你说你未堕落？”影子低语，“你沉溺于她的爱，享受死亡边缘的欢愉。你早就在心里娶了她，不是吗？这不正是‘真心娶过’？”
沈烬僵住。
这些画面他曾以为是被迫，可细想之下，每一次靠近，都是他主动伸手。他害怕，却仍回应。他抗拒，却仍沉沦。他以为自己在挣扎，实则早已交付。
晚照的魂丝忽然剧烈震颤。
她不是愤怒，而是悲恸。她用尽最后力气，让红绳末端轻轻触上沈烬掌心的血痕。那一瞬，一股极细微的暖流渗入，带着百年前未说出口的话——
你吻我，不是因为你被操控，不是因为你贪恋死爱。
你吻我，是因为你看见了我。
我不是怨灵，不是祭品，不是工具。
我是晚照。
而你，是唯一一个，在明知会死的情况下，仍愿意叫我名字的人。
沈烬眼底的碎璃突然聚合，瞳孔深处浮现完整的镜面反光。真实记忆冲破封印——
那一夜，他砸碎供案，烧毁婚书，冲进镜棺前，对她说：“我不娶你，我不让你死。”
她却笑了，眼角朱砂痣滴下血珠：“可我等的人，是你。”
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那我带你走。”
她摇头：“走不了。唯有真心娶我，我才能脱离此劫。”
他问：“怎么才算真心？”
她说：“不是仪式，不是符咒，不是献祭。是你明知是死局，仍愿意说一句——我娶你。”
他当时没有说。
因为他想救她，而不是完成仪式。
所以他选择承受轮回，一次次重来，只为找到不用献祭的解法。
可命运不允许。
每一次，他都被改写记忆，变成主祭。
每一次，他都亲手将她钉入镜中。
唯有这一次，他保留了清醒，也保留了回应的可能。
“真心……不是占有。”沈烬缓缓抬头，声音沙哑却坚定，“不是吞噬，不是控制，不是让她陪葬。”
他看向晚照残存的魂丝：“真心，是承认她存在，哪怕代价是自己毁灭。”
影子猛然僵住。
镜面裂痕中的画面开始扭曲，那些被刻意放大的“沉沦”瞬间，逐一崩解。沈烬吻她时的眼泪，他抚摸镜面时的颤抖，他在幻象中为她挡下符火的本能——这些细节从未被记录，却真实存在。它们不是欲望的证据，而是觉醒的刻痕。
“你错了。”沈烬站起身，右臂几乎完全透明，指尖在空中留下虚影，“你让我重复献祭，是想借我的身体复活。可‘真心娶过’不是献祭仪式，是破局之钥。它要的不是祭品，是见证。”
他抬起左手，镜纹在皮肤下疯狂蠕动，如同苏醒的血脉。他不再压制，而是任其蔓延，任其吞噬。他知道，彻底镜像化意味着消亡，可也意味着——他能进入镜界核心，直面沈渊的本源。
神秘人突然剧烈咳嗽，黑血从嘴角涌出。他抬起枯手，指尖指向主镜碎片，又缓缓落下，最终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没有心跳，只有一道与沈烬手腕相同的烙印，正逐渐黯淡。
他在说：时间不多了。
沈烬低头看向掌心的铜尺残片，血已浸透碎片，与烙印相连。他忽然明白，父亲留给他的不是镇邪之物，而是信物——证明他从未真正属于沈渊的血脉系统。
他将残片对准镜面裂痕，血顺着碎片流入裂缝。
“我不是你的容器。”他说，“我是你的终结。”
镜面剧烈震颤，裂痕中浮现出沈渊的真实形态——不是人影，不是魂体，而是一团盘踞在镜核深处的黑雾，由七十二个新娘的怨念与沈氏历代主祭的残识编织而成。它没有面孔，却发出冷笑：“你以为破除记忆就能逆转仪式？‘真心娶过’需要活人完成，而你，已半身为镜。”
沈烬没有回答。
他转头看向红绳末端那缕魂丝，轻声说：“晚照。”
魂丝微微一颤。
“如果我说……我娶你，是不是就够了？”
话音落，红绳骤然绷直，发出近乎断裂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