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右脚刚从巷口迈出,鞋底那截红丝便如死蛇般软垂下来,不再抽搐,也不再渗入皮肉。他站在老宅门前,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才抬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低哑的响声,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喉咙。
他没有回望巷子。
铜尺残片还在怀中,贴着胸口的位置微微发烫,像一块埋进血肉的炭。他没去碰它,径直走向床底,抽出那只檀木匣。匣盖原本严丝合缝,此刻却斜敞着一道缝隙,边缘沾着湿痕,像是有人用指尖轻轻抹过。
他蹲下身,将铜尺一端探入匣内。
尺面原本暗沉的金属泛起一层极淡的黑纹,如同墨汁在水中缓缓晕开。那纹路扭曲片刻,竟凝成一个倒写的“沈”字,与他曾在祖谱残页上见过的笔迹如出一辙。他指尖一颤,铜尺滑落,一滴血从指腹渗出,坠在青砖上,嗤地蚀出一个微小凹坑,形状与匣中符痕完全吻合。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很轻,却带着一种非人的节奏——不像是踩在地面,而是贴着地皮滑行。晚照停在他身后半步,嫁衣下摆拂过门槛,没有扬起尘埃。
她低头看向匣中指痕,瞳孔深处阴阳鱼纹微微震颤。片刻后,她伸出手,指尖抵住主卧铜镜的镜面。
镜中本应映出她的脸,却骤然扭曲。画面下沉,仿佛透过一层浑浊的水,显出镜背的木质纹理。一只枯瘦的手正缓缓移动,指甲在木上刻划,留下一道道深痕。那手腕上缠着一截褪色红绳,布料斑驳,与她裙角的纹样同源。
她猛地抽手。
镜面炸开蛛网状裂纹,自中心向四周蔓延,却没有碎裂坠地。她后退半步,发丝间渗出黑血,顺着鬓角滑落,在颈侧凝成细珠。她的声音第一次不再平稳:“不是我……也不是你祖宗……是‘它’醒了。”
沈烬没问“它”是谁。
他知道问了也没用。有些名字一旦出口,就会被听见。
他拾起铜尺,走向房梁。尺尖抵住横木,开始刻划镇符。铜尺本已残缺,此刻刚划下第一笔,突然发烫,继而“啪”地断裂。断裂处涌出黑血,顺着梁木迅速蔓延,竟在木纹间勾勒出一个倒悬的“囍”字,笔画末端还带着未干的湿痕。
他抬手,将右手腕的烙印狠狠按在那团黑血上。
镜纹灼烧皮肉,发出轻微的滋响,黑血如遇火退散,倒“囍”字迅速褪色,只留下一道焦痕。他的手腕颤抖,烙印处皮肉翻卷,渗出的血却是暗红色,近乎发黑。
晚照没再说话。她撕下嫁衣一角,用发簪刺破指尖,鲜血滴落,在镜框上缓缓书写。她写的是“双生契”,笔画连绵,如藤蔓缠绕。写完最后一笔,她将手掌按在镜面。
镜面泛起涟漪,影像扭曲后重新凝聚——映出整座老宅的俯视图。厅堂、厢房、祠堂、井台,皆清晰可见。唯独书房角落,一片漆黑,仿佛光线被某种东西吞噬,连镜面都无法映照。
沈烬盯着那片黑暗,没动。
晚照的手仍贴在镜上,指尖微微发白。她忽然开口:“它不是在监视……是在编织。”
沈烬终于抬头:“什么?”
“红丝不是它拉的。”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你走的每一步,都在让它成形。”
沈烬沉默片刻,弯腰捡起断裂的铜尺。他将残片握在手中,走向书房。门开时,屋内无风,桌上的纸张却微微翻动,像是刚被人翻阅过。他走向书案,掀开《宅祀仪典》残卷,原本夹在书页中的朱砂纸条不见了。
他合上书,指尖在封皮上停留一秒。
晚照站在门口,没进来。她的影子投在门槛上,比她本人矮了一寸,且没有随她的动作移动。
沈烬从怀中取出那枚血玉簪,放进檀木匣,又将旧婚书和铜铃残片依次放回。他合上匣盖,用红绳缠了三圈,打结,再将铜尺残片压在匣上。
“它要的是仪式。”他说。
“不。”晚照摇头,“它要的是你完成仪式的那一刻。”
“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书房那片黑暗上,“它不需要你成功,只需要你……相信自己能成功。”
沈烬没再说话。他走到梁下,从墙角取来一截新铜尺,重新开始刻符。这一次,他没用铜尺尖端,而是用钝角反复摩擦横木,留下一道道浅痕。符成时,梁木渗出一丝极淡的红雾,旋即被吸入符纹之中。
晚照走进书房,将嫁衣一角铺在供案上,又取出银碗,碗中盛着昨夜采集的子时露水。她将血玉簪插入碗中,簪尖触水,水面泛起一圈涟漪,倒影里竟浮现出沈烬披麻戴孝的模样。
她没移开视线。
“你还在等什么?”她问。
沈烬停顿片刻:“等它再动。”
“它已经动了。”
“那我还没看见。”
她嘴角微动,像是笑,又不像:“你看见的时候,就晚了。”
沈烬走向供案,将檀木匣放在中央。他伸手去拿银碗,指尖刚触到碗沿,碗中露水突然沸腾,冒出细小气泡,水面倒影扭曲,沈烬的脸被拉长、撕裂,最终变成一个穿道袍的老者,左眼戴着皮质眼罩,口中含着半张血色婚书。
他猛地缩手。
晚照却伸手将银碗端起,一饮而尽。她喉头滚动,唇角溢出一丝黑血,滴在供案上,竟与木纹融合,形成一道极细的红线,直指书房角落的黑暗。
沈烬盯着那条线。
它在动。
像脉搏一样,缓慢跳动。
晚照放下银碗,声音平静:“它知道你在查它。”
“那就让它知道,我在盯着它。”
她抬手,指尖抚过镜面。镜中画面再次变化——老宅的夜景,屋檐、回廊、枯井,一一掠过。最后,镜头停在祠堂祖牌前。那块本应空置的第七十三位牌位,此刻竟浮现出一个名字。
墨迹未干。
名字是:沈烬。
他盯着那个名字,没说话。
晚照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瞳孔中的阴阳鱼纹已完全重叠,形成一个旋转的漩涡。她低语:“它不是要阻止仪式……它是要你,亲手把它完成。”
沈烬转身,走向房门。
“我去祠堂。”
“别碰那块牌。”她在他身后说,“碰了,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他没回头,手已搭上门把。
门开时,一股冷风扑面,带着泥土与腐木的气息。他跨出门槛,脚步落在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书房内,晚照站在镜前,指尖再次按上镜面。镜中画面切换,显示沈烬正穿过天井,走向祠堂。他的影子拖在身后,正常,完整。
可镜中,他的影子却在跨入祠堂门槛的瞬间,停顿了一下,然后——
转过头,看向镜外的她。
她猛地抽手,镜面再次裂开一道新痕。
供案上的银碗突然翻倒,露水洒出,在地面蜿蜒成一条细线,直指书房角落的黑暗。那片漆黑微微波动,像是有东西在深处呼吸。
晚照盯着那片黑暗,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
门外,沈烬的脚步声渐远。
书房内,银碗边缘残留的一滴露水,缓缓滑落,砸在青砖上。
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