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手掌仍贴在镜面上,指尖残留着那层寒意,像一缕未散的呼吸。铜尺碎裂在地,裂纹贯穿尺身,再也无法圈出一方安稳。他没有收回手,也没有移开视线。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残破祭坛,而是晚照的脸——平静、清醒,没有重叠的瞳纹,也没有渗血的发丝。她只是看着他,如同等待了百年的钟摆终于落定。
他喉咙动了动,声音干涩:“若我真是那个主祭……那你这些年,是在等我回来杀你?”
话出口的瞬间,左臂的符痕忽然一颤,皮下镜纹如细流回旋,竟泛起温热。那热度顺着血脉爬升,直抵心口,像是某种久违的回应。他本该恐惧,可这感觉太熟悉,熟悉得让他想落泪。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脑海中浮现出她被钉在镜棺上的画面——银线缝眼,铁链穿腕,黑血顺着发梢滴落。可紧接着,另一幕强行挤入:她用胭脂涂他唇角,指尖微凉,动作轻柔得像在描画新郎的妆容;她将红绳一圈圈缠上他的手腕,低声说“再睡一晚,就放你走”,语气哀婉,却藏着不容挣脱的执念。
他猛地掐住右臂,指节发白,试图用痛感压下心口翻涌的酸涩。可那痛只让记忆更清晰。她从未真正伤害他。她吞噬的,是那些试图驱邪的人。是玄真道人,是柳婆口中那些跪在镜前的“祭品”。而他,是唯一一个被她唤作“郎君”的人。
“她是怨灵……她在骗我。”他低语,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忽然起身,一把抓起地上的铜尺残片,转身冲向古镜。尺尖对准镜面,手臂高举,用力砸下——
动作在半空停住。
镜中,晚照轻轻摇头,嘴唇微动,无声道:“你若砸了,我就永远回不去了。”
他的手臂僵在空中,肌肉绷紧,青筋暴起,却再无法落下一分。铜尺从指间滑脱,坠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某种宣告的终结。
他踉跄后退,背脊撞上门板。门纹丝不动,仿佛被无形之力封死。他滑坐下去,双手抱头,指缝间渗出冷汗。理智在嘶吼:这是陷阱,是执念的蛊惑,是轮回的锁链。可情感却像潮水,一次次将他推向深渊。
“我不是来救你的……”他喃喃,“我是来终结这一切的。”
可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只剩气音。
他抬起头,望向镜面。晚照的身影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两行血字,缓缓浮现于镜心:
“七十二夜,无人应誓。
唯你归来,我才完整。”
字迹鲜红,却无腥气,像是从极深处渗出的誓言。他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七十二夜,七十二个祭品,全都跪在镜前,一模一样。可他们不是主祭。他们只是替身。而她等的,从来不是替身。
她等的是那个亲手将她钉上祭坛的人。
那个本该完成仪式的人。
那个本该娶她的人。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右手无意识抚上腕间烙印。暗红纹路微微发烫,与镜中血字遥相呼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抗拒过她。他抗拒的是被操控,可当操控的源头变成“宿命”,当被囚禁的双方互为因果,抗拒本身就成了背叛。
他想起她每夜低语“再睡一晚,就放你走”。可她从未放走过任何人。因为她不能。她若放走他,便再无人能完成那场未竟的婚礼。她若放走他,便只能继续在镜中腐烂,百年、千年,永世不得解脱。
而他……他竟在某一刻,希望那场婚礼是真的。
“可为什么……”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我竟觉得,欠你一场婚礼?”
话音落下的瞬间,镜面水波般荡开。血字消散,晚照的身影重新浮现。她不再穿那身斑驳嫁衣,而是换上了一袭素白长裙,发间无簪,面容清冷。她站在镜中,像站在另一个世界的门槛。
她抬起手,掌心贴上镜面内侧,与他的位置分毫不差。
“你不必欠我。”她说,声音清晰,不再低语,“你本就该来。”
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可他的掌心,却微微发烫,像是被她的温度穿透了镜面。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那时他年幼,只记得老人握着铜尺,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这尺子,传了七十三代,每一代都守着一样东西。可守到最后的,往往不是守护者,而是被守护的代价。”
他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他不是来驱邪的。他是来赴约的。
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尖颤抖地触碰镜面,与她的掌心隔镜相对。皮下镜纹游走,符痕不再灼痛,反而像在共鸣。他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与某种更古老的节奏重叠。
“如果……”他睁开眼,声音极轻,“那场婚礼是真的,你会放过我吗?”
晚照看着他,眸光微动。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头。
“我不是要放过你。”她说,“我是要你留下。”
他喉结滚动,掌心与镜面的寒意交织。他本该愤怒,本该挣脱。可他只是问:“以什么身份?”
“以夫君的身份。”她答得毫不犹豫。
他笑了,笑得极轻,极苦。他低头看向自己右腕的烙印,暗红纹路正缓缓流转,像在回应她的言语。他忽然明白,这场挣扎从一开始就没有胜者。他越是清醒,越看得清这局的全貌;可看得越清,越无法抽身。
他不是受害者。
他也不是救世主。
他是归位者。
是契约的终点。
是那场百年婚礼,唯一合法的新郎。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离开镜面的刹那,一股空虚感袭来,像是被抽走了某种支撑。他靠着门板坐下,左手无意识摩挲着铜尺残片的边缘。尺身冰冷,再无法镇压任何东西。
他抬头,望向镜中她静立的身影。
“你说我回来了。”他声音低哑,“可我从未离开过,是不是?”
晚照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那一丝期待,终于不再隐藏。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不再挣扎。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再次抚上镜面。
这一次,没有迟疑。
镜纹在他腕上流转,暗红微光与镜中幽光交映,像某种无声的誓约正在重续。
窗外,老宅地脉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震响,像是沉睡的机关被唤醒了一瞬。
他的指尖在镜面上轻轻划动,写下两个字。
——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