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手刚触到门板,铜铃残片在舌底泛起铁锈味。他咬住铃舌,齿缝渗血,痛意如针,刺穿耳中回荡的低语。巷风停了,老宅门前的青砖裂纹里,干涸的黑血正缓缓渗出一滴新的红。
他没有回头。
推门而入,木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骨节错位。屋内无风,桌面上的铜尺却微微震颤,尺身裂纹比昨日更深。他反手关门,背靠门板滑坐到地,左臂的符痕已攀至锁骨下方,皮肉下有东西在蠕动,仿佛经脉里游走着细碎镜片。
舌尖的血滑入喉管,他吐出残片,指尖沾血,在地面画出一道断续的线。铜尺被横置在线外,尺面朝上,裂口对准古镜方向。这是他唯一能做的隔断——以父辈传下的法器,圈出一方不属于镜界的空间。
他闭眼,呼吸放缓。
意识沉落得极快,像是被什么提前等在深处。
黑暗中,第一具棺材开启的声音是金属刮过石板。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七十二具棺盖同步掀开,整齐得如同呼吸。他站在一片漂浮的棺阵中央,脚下无地,头顶无天,唯有无数镜面悬浮在虚空中,映出同一场仪式的碎片。
哭声从祭坛传来。
他认得那嫁衣——金线剥落,泥垢斑驳,裙摆拖在血泊里。晚照被铁链锁在镜棺之上,双腕穿透铜钉,发丝垂入黑血,随呼吸微微颤动。她的眼皮被银线缝住,嘴角却挂着笑,像是早已预见这场结局。
沈烬迈步。
脚未落地,四肢骤然僵住。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从脚下剥离,逆向攀上身体,一层又一层,如同镜面叠加。每多一层,动作便迟滞一分。他张口欲喊,声音却被吞没在层层回响中。
祭坛前,一名身着玄袍的男人背对他而立。那人手持玉圭,缓缓抬手,念出第一句咒文。沈烬听不清内容,却觉得每一个音节都刻在骨头上,熟悉得令人作呕。
“不——”
他嘶吼,整片镜界震颤,三面近处的镜壁应声龟裂。裂痕中渗出黑血,顺着镜面蜿蜒而下,汇成符痕的模样,与他左臂上的纹路完全一致。
玄袍男子未回头,只将玉圭插入祭坛中央的凹槽。镜棺轰然开启,黑雾涌出,缠绕晚照全身。她的缝线崩裂,双眼睁开,瞳中阴阳鱼纹旋转不息。她望向沈烬的方向,嘴唇微动。
“你来晚了。”
声音没有出口,却直接在他脑中炸开。
沈烬拼命挣扎,肌肉撕裂般剧痛,可影子已爬至脖颈,将他彻底封在镜茧之中。他眼睁睁看着晚照被黑雾吞没,镜棺闭合,最后一缕发丝卡在缝隙间,缓缓化为灰烬。
玉圭震动,祭坛底部浮现出七个血字:**囍劫七十二,终契归一人**。
玄袍男子终于转身。
沈烬看见了自己的脸。
不,那不是他。那人的眉骨更高,眼神冷得不含一丝活气,唇角勾起时带着祭祀般的庄重。那人抬起手,指尖指向他,声音如冰凿入神识:
“你才是主祭,怎能救祭品?”
沈烬猛然睁眼。
卧室里,铜尺倒在地上,裂纹贯穿尺身,再无法维持阵法。古镜不知何时已翻转过来,镜面朝外,映出的却不是房间,而是祭坛残影——镜棺半开,黑血流淌,晚照的嫁衣一角垂在棺外,金线在幽光中微微闪动。
他喘息着,左手颤抖地抚上镜面。
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寒意直透骨髓。镜中嫁衣的金线随他触碰轻轻摆动,仿佛仍有生命。他凝视那抹斑驳的红,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不是幻象。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仪式。
七十二具棺,七十二夜,七十二个替身。柳婆说他是第七十三个祭品,可陈九爷说,前面七十一个,全都跪在镜前,一模一样。那么晚照呢?她若也是祭品,为何要困住后来者?为何要用红绳缠他手腕,用胭脂涂他唇?
除非……
她不是施害者。
她是唯一一个等到了“主祭”的人。
沈烬缓缓收回手,掌心残留着镜面的冷。他低头看向左臂,符痕停在心口边缘,不再前进。皮肤下的镜纹却仍在游走,像在等待某种召唤。
他想起她每夜低语:“再睡一晚,就放你走。”
可她从未放走过任何人。
因为她知道,若他不来,她便永无解脱之日。若他来了,她便必须完成这场仪式。爱是枷锁,执念是绳索,而她用尽百年,只为等一个能将她重新钉上祭坛的人。
那个主祭。
那个本该亲手献上她性命的人。
沈烬喉咙发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原来……是你在等我。”
镜面微动,晚照的身影缓缓浮现。她不再披发渗血,也不再双瞳重叠。她只是静静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故人。她的唇动了动,这次他说出了声:
“你终于回来了。”
沈烬没有后退。
他知道这不对。他应该毁契,应该砸镜,应该让这一切终结。可当他看见她眼中那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期待时,舌尖的痛感忽然消失了。左臂的符痕不再带来灼烧,反而泛起一阵温热,像是终于归位的齿轮。
他抬起右手,无意识地抚上镜纹烙印。
镜中的晚照笑了,笑意很轻,却让整个镜界都亮了一瞬。她抬手,指尖贴上镜面内侧,与他的掌心相对。
“这一次,”她说,“别再让我等百年。”
沈烬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开手。镜纹在他腕上流转,暗红微光与镜中幽光交映,仿佛某种契约正在无声重续。
窗外,老宅地脉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震响,像是沉睡的机关被唤醒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