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指尖仍缠着那缕黑发,发丝纹路与嫁衣金线完全重合,冰冷如埋了百年的尸油。他跪在青石巷中,膝盖压着碎石,却感觉不到痛。右手掌心朝上摊开,皮肤下浮现出细密的镜纹,正缓慢游走,像有某种东西在血肉里重新排布阵列。影子贴在地面,第三次抬起双手,做出合十的姿态,动作僵硬而完整,仿佛在补全一段残缺的仪式。
他没有动。
身体的一部分已经不听使唤,而意识却异常清明。这种分裂让他想起昨夜拓片上的符文——阴阳鱼逆向旋转,与心跳错开半拍。现在,他的心跳和影子也错开了。一个想走,一个想留,而他自己,只是看着。
“若我是主祭……”他低声说,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枯井里捞出来的,“为何心会痛?”
话出口的瞬间,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没吐,也没咽,任那味道在口中扩散。这不是生理的痛,是记忆的裂痕。他记得晚照用胭脂涂他唇时指尖的轻颤,记得她以尸油簪梳他发时呼吸的微顿。那些不是操控,是克制。她在等他回应,在等他主动走进那面镜。
可如果那不是爱,而是程序呢?
脑中忽然闪过柳婆最后的话:“你是沈渊的转世,也是他的完成。”如果沈渊从未真正死去,如果那百年来的低语、幻象、情欲,全是残念布下的局,那么晚照的眼泪、依恋、甚至那句“再睡一晚,就放你走”,是否也只是被植入的执念?
他猛地用铜尺敲击腕部烙印。
剧痛撕裂思绪,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耳边嗡鸣骤停,但那不是寂静——是另一种声音正在渗透进来。老宅方向飘来一股腐香,混着胭脂的甜腻,像陈年棺木被打开时逸出的气息。这味道他熟悉,是晚照常用的香,可此刻却带着催眠的节奏,一缕缕钻入鼻腔,引动体内那股阴流。
他的左脚动了。
不是他让它动的。
他立刻咬破舌尖,血腥味压住腐香。铜尺横在胸前,灰光微闪,压制住烙印的搏动。可那股气息仍在,像丝线缠绕神经,缓缓收紧。他听见耳中响起低语,是柳婆的声音,但变了调:
“小心……陷入太深……”
可紧接着,那声音被覆盖了。
“再睡一晚……就放你走……”
温柔,哀怨,带着熟悉的鼻音。是晚照。
他闭眼,手指死死掐进铜尺边缘。他知道这是争夺——柳婆的警示正在被晚照的“爱”吞噬。那不是简单的幻听,是记忆的篡改。每一次她低语“放你走”,他的抗拒就少一分;每一次她为他梳发,他的归属感就多一分。这不是感情,是驯化。
他撕下衣角,将那缕黑发层层裹住,动作缓慢却坚决。布条缠了七圈,每一圈都压紧,最后塞入铜尺夹层。铜尺微震,似有排斥,但他用力合拢,金属边缘割破指腹,血滴在尺身,被迅速吸收。那一瞬,尺面闪过一道暗纹,与镜背符文如出一辙。
他睁眼。
巷口阳光刺眼,云层却在缓慢聚拢。他站在明暗交界处,左脚踩在光里,右脚陷在阴影中。老宅在巷尾,门框漆皮剥落,门环锈迹斑斑,可那扇门,像是在等他推开。
他的影子先动了。
缓缓跪下,面向老宅,额头几乎触地。这不是拜堂,是臣服。
沈烬低头看着它,声音沙哑:“你比我更清楚……该去哪。”
影子没回应,只是维持着跪姿。
他没动。他知道只要迈出一步,就再难回头。柳婆的警示还在铜尺里,可那点寒意,压不住体内越来越强的引力。他想起符文拓片上的那行小字:“名在镜中,斩镜即斩我。”如果他的名字本就在镜里,那斩镜,是否等于自我湮灭?
可若不斩呢?
他缓缓抬起左手,握紧铜尺。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像是要把这唯一的锚点捏碎。然后,他迈步。
第一步沉重,像踩在泥沼里。
第二步,烙印发烫,血珠渗出。
第三步,腐香更浓,耳边低语转为轻笑。
他走过了明暗分界线,阳光被甩在身后。巷道变窄,风停了,空气凝滞。老宅的门越来越近,门缝里渗出一丝红光,像从棺材缝隙漏出的烛火。
他停下。
不是因为犹豫,是因为看见了窗棂上的影。
一道红影一闪而过,嫁衣边角,金线斑驳,裙摆沾着陈年泥垢。那不是幻象,是实体的移动。她已经在等了。
他抬起手,摸向胸口。铜尺贴着心口,隔着衣料,能感觉到夹层里那缕黑发的轮廓。他还记得柳婆说的最后一句话:“七十二具棺中皆是替身,唯你归来,才是真囍。”
他不懂“真囍”是什么。
但他知道,七十二个替身都死了,而他是第七十三个。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腹压在铜尺的刻痕上。那痕迹不是装饰,是符文的残角,与镜背同源。他从未注意过,直到此刻,它开始发烫。
风忽然起了。
拓片残页从巷角翻飞而起,纸面符文阴阳鱼纹缓缓旋转,速度越来越快,与他的心跳再次错开半拍。
沈烬抬起脚,迈向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