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手指从铜尺的残影上滑落,碎末被地底涌出的风卷走。红绳已缠上他的手腕,与烙印重合,发出微弱的光。石床底部蔓延出的暗红纹路与他记忆中铜尺背面的刻痕完全一致,像是一道早已刻入血脉的契约正在苏醒。
他无法动弹,四肢被红布碎片死死缠住,那些布条边缘卷曲,如活物般贴附皮肤,缓缓收紧。意识像被抽离的丝线,一缕缕断裂。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晚照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站在石床边,手指还指向他,唇角的笑却凝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瞳孔深处阴阳鱼纹缓缓停转。一滴液体从她眼角滑下,在冷白的肌肤上划出细长血痕。
那是泪。
血泪。
它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沈烬手背上,发出轻微的“滋”声,皮肉冒起一缕白烟。他没有躲,甚至忘了疼痛。他只看见她眼中的光变了——那不是胜利者的得意,也不是怨灵的狞笑,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像百年风沙压垮的最后一根枯枝。
“你……也在等解脱?”他用尽力气开口,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
晚照没有回答。她缓缓跪坐在石床边缘,嫁衣裙摆浸入地面蜿蜒的血线。她的手指抚上眼尾那颗朱砂痣,指尖微微发抖。“百年了……”她声音极轻,像风穿过空屋,“你是第一个,让我想哭的人。”
沈烬的呼吸滞了一瞬。七十二具棺木依旧静立,幽蓝烛火不摇不动,可那些新娘的凝视似乎变了。不再是死寂的等待,而是一种……旁观。仿佛这场仪式不再只是献祭,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正在发生。
“我恨这命。”晚照低头,又一滴血泪坠下,落在石床边缘,渗入纹路,整座床体微震,“可更怕你走。若你能懂我孤苦,便不会逃。”
沈烬的瞳孔颤动。烙印在腕间微微发烫,不再是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像心跳与心跳的应和。他想起那些梦——红烛摇影,嫁衣拂面,她在镜中伸出手,不是拉他进去,而是想被他拉出来。
“我不逃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清晰,“我看着你。”
晚照的肩轻轻颤了一下。她抬起眼,目光与他相接。那一瞬,沈烬几乎相信她是真实的,是被困在百年孤绝中的女人,不是妖,不是鬼,只是一个想被看见的人。
她的唇角微微弯起,不是笑,是某种近乎柔软的东西。她缓缓俯身,长发垂落,发丝间渗出的黑血滴在石床上,与血线汇合。她的手轻轻覆上他的胸口,掌心冷得刺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你说不逃……真好。”她低语,气息拂过他耳畔,像吻,又像咒。
沈烬的意识仍模糊,可心口却泛起一阵钝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被触碰了。他忽然意识到——她从未真正强迫他。每一次靠近,都是他主动踏入镜中;每一次沉沦,都是他默许。她只是给了他一个理由,去拥抱那早已渴望的坠落。
“你不是……非要这样。”他艰难地说,“我们可以……停下。”
晚照的动作顿住了。
她的手停在他心口,指尖微微陷进皮肤。那一瞬,她脸上的柔和如潮水退去,不留痕迹。血泪仍挂在脸颊,却不再流动,像被冻住的蜡。
她缓缓抬头,眼中的悲悯彻底消散。阴阳鱼纹重新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沈烬在她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披麻戴孝,手持白幡,跪在一片荒坟前。
“停下?”她轻声问,声音已不带一丝波动。
红绳突然收紧,烙印处爆发出剧痛,沈烬闷哼一声,喉咙被无形之力扼住。他想后退,可身体早已无法动弹。
晚照俯得更低,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如钉:“可我已经……等不及你死了。”
沈烬的呼吸一滞。
她直起身,环视七十二具棺木,声音空灵如诵经:“七十二个新娘,换一个郎君……值得。”
石床的纹路骤然亮起,红光由内而外透出,照得整个 cavern如血浸透。那些棺木中的身影微微颤动,嫁衣无风自动,七十二双眼睛同时转向中央,凝视着沈烬。
晚照抬起手,指尖划过他喉结,留下一道细长血痕。血珠缓缓滑落,被地面红布吸尽。
“你说不逃……”她低笑,指尖蘸着他颈侧的血,在自己唇上轻轻一抹,“那便好好看着,这一场,只为你备的婚仪。”
沈烬的视线开始模糊。阳气流失的速度加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正被这片空间吞噬。可就在意识即将溃散的瞬间,他捕捉到晚照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极短,短到可能是错觉。
但她确实……停顿了。
那一瞬,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被什么刺痛。她的手指微微蜷起,血痕在唇上晕开,像未干的朱砂印。
沈烬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他的手指在泥中微微抽动,试图抓住什么,却只触到冰冷的碎布与湿土。
晚照低头看他,嘴角仍挂着笑,可那笑容不再完整。她抬起手,红绳另一端在她指尖缠绕,缓缓收紧。
“别怕。”她说,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像哄孩子,“很快,就都结束了。”
沈烬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看见她眼中有光闪动——不是杀意,不是快意,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东西。
可下一秒,那光熄灭了。
她的手猛然收紧,红绳深深嵌入他腕骨,烙印爆发出刺目红光。石床纹路轰然震动,七十二具棺木同时发出低鸣,仿佛有无数喉咙在地下齐声低语。
晚照的发丝间黑血骤然增多,如细蛇般爬满脸颊,又缓缓滑落。她的声音恢复空灵,一字一句,如宣判:
“吉时已到,郎君入椁。”
沈烬的胸口猛地一沉,仿佛有巨石压下。他的呼吸彻底停滞,意识如沙漏见底。可就在最后一丝清明即将消散时,他听见晚照极轻地说了一句:
“别闭眼……看着我。”
她的手抚上他的眼皮,却没有合上。她的指尖冰凉,颤抖得几乎难以察觉。
沈烬睁着眼,映出她冷白的脸,血泪未干,唇染朱砂。
红绳收紧的最后一瞬,她的嘴角缓缓上扬,眼中温情尽褪,只剩阴鱼旋转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