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在这种心平气和赴死的境遇中,每次醒来都要先摸索一番,希望感受下地狱的神奇或是那床二十一世纪的弹簧床垫的弹性。每次的结果都是“妈的”。
肩部还包扎着纱布。李微坐起身来,这是一个空旷的不知石头还是泥土的洞室,不断有回转处遮断视线,看起来应该很大。周围墙壁的高处开满方形小孔洞,沾满灰尘的阳光之枪从那里直刺进来,整齐地钉住地面。
一个颜色和周围及其一致的光头端了一盆水走过来。身上的衣服像是盗墓来的,灰的发黑。这副光景,正好说明了生活是如何在重复,不需要再多描述。稍微的不同之处在于,李微不知如何和一群和尚生活在了一起。
这群像是灰尘使者的人,个个安静得似乎不会说话。李微发现他们用的又是另一种鸟语,听来应该跟中土汉族彻底脱离了纠葛。只有为首的老和尚十分慈眉善目,会讲汉语,其名叫做比摩罗叉。自述师徒百人来自天竺,至此地弘扬佛法,从龟兹兵手下救起身为俘虏的李微。至于其他人等,一概不知去向。
时常跟大和尚闲谈,又听了他于洞中厅室内讲经,李微对这个天竺僧人不由得敬佩起来。此人饱经折磨,徒步万里,依旧一心向善,喜乐世间万物的精神,正像李微年幼时向往的真正男子汉形象。比摩罗叉于洞中辛勤不怠,将随行随带的梵语经书一一译作羌文和汉语。李微折服于苦行僧清贫的物质生活和富足的精神生活间巨大落差,不知不觉加入到众弟子行列,归家之事一时忘了。
彼时佛教初入中土,还未发扬光大,羌人汉人出于好奇,时常于比摩罗叉讲经之时围坐周围,有几个龟兹兵打扮的人甚至从不缺席。李微后来得知,便是这几人遇上禅师才将李微救回。其中两人打扮尤其特别,一个又黑又胖,穿一身红袍袒胸露乳。另一个高额隆冠,素净长袍,还别着一顶拂尘,显然是个修道之人。
黄土堆砌的深邃洞窟位于沙漠边陲,比摩罗叉一众弟子栖身洞中,各人都有一间陋室。其中有一处厅堂,顶上饱受风雨侵蚀,已成一个大窟窿,正好成为借着天光讲学的教室。众弟子将厅室修葺成中间低周围高,一圈一圈逐级升高的圆环,像是现代足球场,足可容纳数百人。每当比摩罗叉盘腿坐于中间,带领众人齐声诵经之时,李微感觉地面的圆圈成了流动的波纹缓缓升起,与天地融为一个周而复始的涟漪,自己仿佛一粒微尘浮沉于梵音的宁静海洋。
这之间唯一能影响李微沉湎的,就只有那一袭暗红长袍,以野兽的呼噜声撕裂天地和谐,耷拉着肥头大耳流三尺咁痰的胖黑油,和他身边道貌岸然还戴着面具的白拂尘了。这胖瘦黑白二人次次坐在一起,因座次固定,李微总是在他们斜后方。一红一百的两朵奇葩位于灰黄的背景下,想不注意的确有些难度。李微听得他们交谈,胖黑油竟然管白拂尘叫师父。
这天早课,众人才一坐定。比摩罗叉缓缓地道:“我的子弟,已少了两人”
众人不解,一个清脆童声跟着想起:“是智英、智桠两位师姐”。比摩罗叉正对面第一排的一个童子,全场离高僧最近的位置,童声又说:“前日晚课起便不见两位师姐”众人哗然。
从名字来说,这两位应该是跟随高僧从天竺来的入室弟子,即是固定栖居洞内的天竺人,语言又不通,断无处可去。李微发觉胖黑油一听见童声,那巨大的身躯就抖了几下。
此时又有弟子上前,与高僧窃窃低语几句。比摩罗叉随即宣布“今日课业结束,先寻到两位女弟子。俗家弟子多居于十五里外的市集,也请劳烦打听”
李微发现胖黑油也在跟白拂尘窃窃低语,虽然听不清内容,但白拂尘突然把白拂尘一挥,站起来就走,面具下的样子甚是骄傲,留下胖黑油一副尴尬狼狈。李微马上错开目光,胖黑油贼亮亮的小眼睛随即扫过众人,起身追白拂尘而去。
李微寻思今日无课,甚是无聊,觉又睡得饱了,不如出去洞外瞧瞧。此时烈日初生,洞中门户皆面朝西方,一出来才发现天光大亮,昏暗的洞中仿佛另一个世界。俗家弟子皆是沿洞口绕道去往东面的市集,此时门口已看不见几个人影。李微待眼睛渐渐适应,极目远望,遍地黄沙静静地躺着,远处却有一红一白的两个点在闪烁跳动。
这两人莫不是住在沙漠里?李微好奇心起,不由自主朝二人方向走去,但见两个点越来越小,李微不得不使出轻功。两人竟是高手,纵使李微使出全力,两个点一飘一飘地还是消失不见。
李微已气喘吁吁,忍不住停下休息。但见茫茫黄沙铺就通往天门的大地,那红白二人早已无半点踪影。李微心有不甘,自付武功不弱,白拂尘也罢了,那胖黑油少说三四百斤,怎么就追不上?
又追半晌,依然茫茫无果。烈日发威,晒得李微眼冒金星,更兼地面滚烫。这才知道沙漠的厉害,不是听人说能明白。李微觉得天和地像是两团火,只得找一个阴凉处先避避。
寻到一个沙丘,李微绕到背阴处,眼前一亮:只见沙丘背面贴近地面有一扇圆门,一黑一白的竟是太极图的两半。怪不得追寻不到,原来两人去了这里。
毕竟同门一场,要不要去拜访一番?走到那太极门旁,却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贴耳细听,是野兽的沉闷嗓音,像是狗子在跟人对峙。突然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女人的声音才发出,那沉默的野兽声音随即放大,随着一声力拔山兮的野蛮咆哮,女人的声音像石沉大海骤然消失。那一声之威,竟然振得沙土松散,簌簌地流落在李微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