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夜,少女惨死荒野,指缝残留蓝色纤维。
三大队刑警李晓成参与侦破,审讯时嫌疑人猝死,全队入狱十年。
出狱后他收到匿名照片:死者双胞胎弟弟王二勇现身云南。
李晓成踏上七年追凶路,从东北到西南,在帮被拐儿童寻亲途中锁定边境小镇。
当他用半生练就的擒拿术制服“王二勇”时,对方衣领滑出铜钱项链。
与死者王大勇当年所戴一模一样。
“他替我顶了罪,”男人在拳风中惨笑,“那年偷走你配枪的,是我。”
警局档案室,李晓成归档卷宗,封皮写着“王大勇奸杀案”。
冰冷的雨水鞭子般抽打下来,砸在泥泞里蜷缩的少女身上,将最后一点稀薄的生命气息彻底浇熄。警灯旋转着,把红蓝两色狰狞的光涂抹在她年轻、却已僵硬苍白的脸上,还有那双凝固着无尽惊恐和不解的眼睛。2002年那个夏夜,湿冷得如同提前降临的深秋,空气里塞满了铁锈般的血腥气和烂泥的土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赶到现场的刑警胸口,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李晓成蹲在尸体旁,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淌下,流进脖颈里,冰凉刺骨。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紧握的右手。借着强光手电刺目的光束,几缕极其细微的蓝色纤维,死死缠在她冰凉僵硬的指缝深处,像某种来自深渊的残酷烙印。
“蓝色…纤维?”老刑警张青林的声音嘶哑,凑过来,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悬在那些纤维上方,却不敢触碰。
李晓成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抹幽暗的蓝,喉咙里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他的心脏。这抹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搅起一片带着血腥味的、模糊的碎片。
蓝色工装…染血的铜钱…一声闷哼…
他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突兀闪回的混乱画面驱逐出去。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他拿出证物袋,镊子尖微微颤抖着,屏住呼吸,将那几缕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蓝色纤维,极其小心地剥离下来,封存。每一根纤维被镊子夹起时细微的拉扯,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重重拨动了一下。这微不足道的证物,却重逾千斤。
三大队的审讯室,像一个与世隔绝、充满高压的闷罐子。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进去都带着铁锈和汗水的腥气。惨白的灯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无情地打在王大勇那张因恐惧和疲惫而扭曲变形的脸上,汗水小溪般在他油腻的额头上蜿蜒,流进他那双布满血丝、瞪得几乎要裂开的眼睛里。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遍体鳞伤的困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在冰冷的铁椅子上疯狂地扭动挣扎,手腕脚踝被铐住的地方磨得皮开肉绽,渗出的血染红了金属边缘。
“说!那晚你到底干了什么?!”老队长张青林的咆哮像炸雷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滚动,震得墙壁嗡嗡作响。他布满老茧的大手狠狠拍在铁皮桌面上,“砰”的一声巨响,桌上那个装着半杯凉水的搪瓷缸都跟着跳了一下。
“不是我!真不是我!我就在家!我婆娘能作证!你们去问她啊!”王大勇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绝望地重复着不知喊了多少遍的辩白。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惊恐地转动着,扫过围在他身边的一张张因愤怒和焦躁而显得狰狞的脸。
审讯已经持续了不知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逼问、呵斥、拍桌子的巨响,以及王大勇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混乱的辩解。那盏高悬的惨白大灯,像一个冷酷的太阳,灼烤着每个人的理智。
李晓成紧抿着嘴唇,站在张青林身侧稍后的阴影里。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滋生,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越收越紧。队长的每一次怒吼,王大勇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他盯着王大勇脖子上那条在挣扎中滑出衣领的旧铜钱项链,黄澄澄的铜钱在灯光下晃动着刺眼的反光。那抹熟悉的、带着污垢的金黄色,猛地撞进他的视野。
又是铜钱…又是蓝色…
他脑子里那个模糊的碎片画面再次闪现,速度快得抓不住,但那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却挥之不去。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和那些破碎的画面都带着铜钱和蓝色的印记?
“队长…”李晓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刚想开口说出自己的疑虑。就在此时,王大勇的挣扎骤然停止了。
前一秒还在疯狂扭动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限,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惊骇,死死盯向门口的方向——那里只有冰冷紧闭的铁门。紧接着,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怪异的气音,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然后,他整个人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头猛地向前一栽,“咚”的一声闷响,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铁桌边缘。再无声息。
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盏惨白的大灯依旧亮着,无情地照亮着王大勇瘫软的身体,照亮了他后颈处那条黄铜项链冰冷的反光,也照亮了围在桌边的每一个刑警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惊愕和茫然。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几秒。
“大勇?!”张青林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吼着扑上去,手忙脚乱地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颈动脉。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李晓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他脑子里一片轰鸣,只剩下王大勇最后那一刻凝固在脸上的、那无法理解的、指向空门的极致恐惧。那不像是对死亡的恐惧,更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某种比死亡本身更恐怖、更难以置信的东西。
那扇门后面,到底有什么?或者说,他以为看到了什么?
十年。
高墙电网切割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李晓成在工地上扛着沉重的水泥袋,毒辣的日头晒得他裸露的脊背脱了一层又一层皮,汗水流进新绽开的血口子里,火辣辣地疼。他沉默地走到一根巨大的、尚未彻底凝固的水泥柱子旁,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截磨尖的铁丝,在粗糙的水泥表面,用力刻下一道新的划痕。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组成一个沉默而狰狞的“正”字方阵。每一道刻痕,都像刻在他自己的骨头上。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就在这一道道无声的刻痕里,流淌殆尽。
出狱那天,天空飘着冰冷的雨丝,和他进去时那个夏夜的暴雨一样刺骨。没有鲜花,没有迎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早已不合身的旧衣服,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同样破旧的衣服,还有那枚被磨得边缘光滑、浸透汗渍和时光痕迹的黄铜钱——王大勇脖子上曾经挂着的那一枚。当年混乱中,它滚落在地,被他在一片狼藉中悄悄拾起,成了唯一带出来的东西,一个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纪念品。
他站在监狱沉重的大铁门外,茫然地看着眼前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陌生世界。十年的光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他像一个被时间遗弃的幽灵,格格不入。
回到那个早已破败不堪、积满厚厚灰尘的“家”,空气里弥漫着霉变和遗忘的味道。他花了整整一天,才勉强清理出一块能落脚的地方。疲惫地坐下,从帆布包最里面的夹层,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打印的、冰冷的地址:YN省,勐拉镇。
他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明显是偷拍的,角度刁钻,光线昏暗。画面中央是一个男人模糊的侧影,正低着头在一个嘈杂的街边摊位上吃着什么。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袖口磨损得厉害。虽然低着头,但那侧脸的轮廓,那眉骨到下颌的线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晓成的视网膜上!
王大勇!
那个死在审讯室铁椅上的人!
照片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到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李晓成猛地站起来,胸腔剧烈起伏,像一台破旧的风箱在拼命鼓动。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死人不会复活。
那照片上的人是谁?答案只有一个——王二勇!王大勇那个传说中早夭的孪生弟弟!
十年前那个雨夜,少女指缝里的蓝色纤维…王大勇至死都戴着的铜钱…审讯室门外那不知名的恐惧…还有眼前照片上这张与王大勇如同复刻的脸、那件刺眼的蓝色工装…
无数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张照片猛地串联起来,爆发出令人窒息的真相光芒!
不是意外!王大勇的死,不是意外!十年前那个雨夜,也不是王大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狂怒、悲怆和被愚弄的巨大力量在他身体里轰然炸开。他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旧搪瓷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斑驳脱落的墙壁!
“砰——哗啦!”
杯子碎裂的巨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碎片四溅。李晓成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张照片,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锁定了猎物的孤狼。
云南。勐拉镇。
他弯腰,用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将那张照片从地上捡了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照片上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侧影,在他眼中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
七年。
时间像一条裹挟着砂石的浑浊河流,冲刷着李晓成的面容和筋骨。他从东北的冰天雪地走到西南的湿热丛林,从一个刚出狱时茫然无措的“废人”,磨砺成一个沉默、坚硬、眼神如鹰隼般的追踪者。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睡过桥洞,蜷在长途货车的车厢里,在尘土飞扬的工地扛过水泥,也在边境混乱的小赌场当过看门的“保安”。他像一滴水,融入这社会最底层、最混乱的暗流,只为了一个目标:找到照片上那个人,找到王二勇。
生活的艰辛和目标的单一,像两块粗糙的磨石,将他身上属于“警察李晓成”的某些东西磨掉了,又淬炼出一些更坚硬、更执拗的东西。他变得寡言,警惕,像一头在陌生丛林里独自觅食的老兽。唯有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始终贴身藏着,像一个沉重的锚,把他死死钉在那段血色的过去里。
追踪的线索时断时续,如同泥鳅般滑不留手。“王二勇”这个名字像一个幽灵,在无数真假难辨的信息碎片中时隐时现。李晓成靠着在狱中磨炼出的观察力、耐心和底层摸爬滚打积累的灰色人脉,艰难地拼凑着幽灵的轨迹。他追到过广西一个偏僻的山村,只找到“王二勇”租住过半年、早已人去楼空的破屋;追到过贵州一个混乱的矿区,打听到他曾因打架斗殴被驱逐;线索最终指向了云南边境那片更为复杂、险象环生的土地。
在一个充斥着廉价霓虹、空气里混合着汗臭、劣质香料和某种危险气息的边境小镇夜市,李晓成蹲在一个卖廉价塑料玩具的地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攒动的人头。他不是在找王二勇,而是在找一个孩子。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眼神空洞麻木,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一个眼神凶戾、叼着烟的男人粗暴地拽着,在人群缝隙里穿行。那孩子手腕上残留的捆绑淤痕,像针一样刺进李晓成的眼睛。这种景象,在混乱的边境并不罕见。
一股久违的、属于警察的本能冲动,混合着对自身无力感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就要起身冲过去。但理智死死地压住了他。打草惊蛇,不仅救不了这孩子,更会彻底断掉追寻王二勇的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记住了那个凶戾男人的脸,记住了孩子空洞绝望的眼神,也记住了他们消失的方向——镇子边缘,一片杂乱无章、低矮破败的棚户区。
几天后,当李晓成循着零星的线索,终于摸到勐拉镇外一个更偏僻、几乎与世隔绝的边境小寨子时,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凶戾的男人。男人正从一栋外墙斑驳、窗玻璃糊着旧报纸的二层小楼里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嘴里不干不净,显然刚做完一笔“交易”。
李晓成的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投向那扇敞开的、光线昏暗的门洞。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门内的阴影里,一个穿着褪色蓝色工装上衣的背影,正背对着门口,弯腰在简陋的灶台前鼓捣着什么。那背影的轮廓,那肩背的线条,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蓝色工装…
和照片上,和十年前死在审讯室里的王大勇,几乎一模一样!
七年风霜,万里追寻,所有的疲惫、隐忍、痛苦和煎熬,在这一刻化作了熔岩般滚烫的洪流,轰然冲垮了李晓成所有的理智堤坝!
“王二勇!”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带着积压了十七年的血泪和愤怒,撕裂了边境小镇午后沉闷的空气!李晓成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积蓄了半生的力量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他根本不去想门内是否有陷阱,是否有帮手,身体的本能快过了一切思考!他脚下发力,尘土飞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决绝的、摧毁一切的气势,直扑那道蓝色背影!
灶台前的男人被身后突如其来的怒吼和劲风惊得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来。那张脸,清晰地暴露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昏黄光线里——正是照片上的模样!和王大勇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只是多了岁月的风霜和一种底层挣扎的狠戾。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惊愕,随即被凶悍的戾气取代。
但李晓成的速度太快了!积郁了十七年的怒火和十年牢狱、七年追踪磨砺出的力量,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他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或拔武器的机会!
“砰!”
沉重的撞击声闷响!李晓成的铁肩如同攻城锤,狠狠撞在“王二勇”的胸口!巨大的力量让“王二勇”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剧痛让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堆满杂物的墙壁上,锅碗瓢盆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李晓成毫不停顿,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贴而上!他左手如铁钳般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对方右手手腕,拇指死死压住脉门,巨大的指力让“王二勇”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碎裂,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同时,李晓成的右膝带着千钧之力,狠狠顶向对方因撞击而暴露出的柔软腰腹!
“呃啊——!”
“王二勇”痛得蜷缩起来,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口中喷出涎水和胃液,窒息般的痛苦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试图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反击,但李晓成的动作更快、更狠!在顶膝力量尚未完全消散的瞬间,李晓成抓住对方因剧痛而失衡的瞬间,右臂如同毒蛇出洞,猛地锁向对方咽喉!标准的擒拿锁喉!
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一气呵成,凶狠、精准、致命!这是李晓成用十七年的血泪和半生时光淬炼出的“一招”。没有花哨,只有最原始、最有效的暴力,只为擒获猎物!
“王二勇”的脖子被钢铁般的手臂死死箍住,气管受到压迫,呼吸瞬间断绝,脸迅速涨成紫红色。他徒劳地挣扎着,双腿乱蹬,左手无力地拍打着李晓成纹丝不动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
“跑?你他妈再跑啊?!”李晓成双目赤红,牙关紧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子,带着刻骨的恨意。十七年的沉冤,三大队兄弟们的牢狱之灾,王大勇死前那凝固的恐惧,还有那个雨夜少女无声的控诉…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这条锁死对方咽喉的手臂上。他要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窒息中,在李晓成喷着怒火的目光逼视下,“王二勇”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上,那濒死的恐惧深处,竟极其诡异地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近乎嘲讽的意味。他的左手不再徒劳地拍打,而是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抓向自己因剧烈挣扎而敞开的衣领!
“嗤啦——”
劣质的布料被扯开更大一道口子。
一枚东西,随着他挣扎的动作,从汗津津的脖颈间滑脱出来,垂落在肮脏的衣襟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黯淡而熟悉的、黄澄澄的光泽。
一枚铜钱。
一枚边缘被磨得圆润光滑、带着常年佩戴形成的温润包浆的旧铜钱。用一根同样磨损得厉害的红绳穿着。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李晓成赤红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最锋利的针狠狠刺了一下!他锁住对方咽喉的手臂,那如同钢铁浇筑般的力量,第一次出现了不受控制的、极其细微的颤抖。
这枚铜钱…他太熟悉了!
它和王大勇脖子上那条,一模一样!无论是铜钱的形制、大小,还是那种被岁月和汗渍浸透的独特光泽,甚至红绳磨损的程度…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贴身藏了十七年的那枚铜钱,此刻正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着他的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嗬…嗬…”被锁住咽喉的“王二勇”喉咙里艰难地滚动着,紫涨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无尽痛苦和嘲弄的笑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晓成因震惊而瞬间失神的瞳孔,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挤压出来的气流,发出嘶哑、断续、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低语:
“他…替我…顶了罪…那年…偷走…你配枪的…是我…王大勇…”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近距离轰击在李晓成的头颅上!
王大勇?
他说他是…王大勇?!
那个死在审讯室里的是…王二勇?!替他顶罪的…弟弟?!
巨大的信息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李晓成的思维堤坝!十七年坚信不疑的基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锁住对方咽喉的手臂,那千锤百炼、足以断金裂石的力量,第一次彻底地、不受控制地松脱了。
“呃…咳咳咳!”重新获得空气的“王大勇”像濒死的鱼一样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干呕,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他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剧痛和缺氧而不停地抽搐。
李晓成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坯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靠着墙,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审讯室里王大勇(不,是王二勇!)临死前那凝固的、指向空门的极致恐惧;照片上穿着蓝色工装的侧影;眼前这个自称王大勇的男人脖子上滑出的铜钱;还有那句如同诅咒的低语…
“偷走你配枪的…是我…”
混乱的记忆碎片被强行拼合,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夜,警局里一片忙乱。他记得自己疲惫不堪,将配枪和手铐随意地锁在办公桌抽屉里,钥匙就压在桌上的记事本下…然后他趴在桌上短暂地打了个盹…醒来时一切如常,他并未在意…直到几天后押解一个重犯时才惊恐地发现,抽屉里的枪不见了!只有手铐还在!那次丢枪事件几乎断送了他的前途,成了他心中一个巨大的耻辱和谜团…
原来…是他?!王大勇?!在混乱中潜入警局,偷走了枪?为了什么?为了那个雨夜?为了嫁祸?!
为什么?!为什么要顶罪?!王二勇死前到底在门口看到了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像疯狂的毒蜂,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嗡嗡作响,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裂。他看着地上蜷缩着、痛苦喘息的男人,那个真正的王大勇,那个偷枪的真凶,那个害死了自己孪生弟弟、害得三大队全军覆没的元凶…
一股比刚才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杀意,如同极地的寒潮,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
杀了他!
这个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带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只需要一步,只需要一脚,狠狠地踏下去,踏碎他的喉咙!十七年的血债,就能一笔勾销!三大队的冤屈,就能用仇人的血来祭奠!没有人会知道!这个边境的角落,死个把恶棍,就像死一只蚂蚁!
他的右脚,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悬停在半空,鞋底沾满了泥泞和灰尘,正对着地上“王大勇”那脆弱的、暴露的脖颈。
“王大勇”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浓烈如实质的杀意,他停止了咳嗽,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剧痛、恐惧,以及一种认命般的惨然。他没有求饶,只是死死地盯着李晓成悬在空中的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踩下去!
李晓成的胸膛剧烈起伏,太阳穴突突狂跳。悬在空中的右脚,肌肉绷紧,微微颤抖着。那枚贴在他胸口的铜钱,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灼烧着他的灵魂。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大队办公室里悬挂的那枚巨大的、金灿灿的警徽。
警徽的光芒,穿透了十七年的尘埃和血污,冰冷而威严地照进他此刻被仇恨和杀意充斥的脑海。
那代表着法律,代表着秩序,代表着他们曾经用生命去捍卫的信念。
他这一脚下去,踩碎的,不止是王大勇的喉咙,还有那枚警徽,还有他李晓成残存的一切,以及三大队所有兄弟用十年牢狱换来的、那个或许永远无法真正洗刷、但必须由法律来审判的清白!
“呃啊——!”
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从李晓成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充满了痛苦、挣扎和最终极的克制。他悬在空中的右脚,带着万钧之力,猛地向下踏去!
“砰!”
沉重的闷响,激荡起一圈浑浊的尘土。
靴底狠狠跺下,却没有落在“王大勇”脆弱的脖颈上,而是跺在了他脸颊旁边仅仅几厘米的冰冷泥地上!深深的鞋印,像一道耻辱的伤疤,刻进了泥土里。
李晓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流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死死地盯着地上因极度恐惧而再次窒息的“王大勇”,眼神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你这条命…”李晓成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归国法!”
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市局档案室。空气中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地、无声地飞舞。一排排高大的、深绿色的铁皮档案柜,像沉默的卫兵,整齐地矗立着,散发着旧纸张和防蛀药水的混合气味,冰冷而肃穆。
李晓成站在一张宽大的、略显陈旧的办公桌前。他穿着一身洗熨得干净平整的便服,头发仔细地梳理过,下巴刮得发青。但那双眼睛深处,沉淀着十七年也洗刷不去的风霜和疲惫,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一份厚厚的卷宗。卷宗的封皮是那种年代久远的牛皮纸,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封皮上用遒劲有力的蓝黑色钢笔字,写着一行标题:
“王大勇奸杀案”
字迹清晰,墨色深沉,像一道最终落下的、沉重的判决。
他拿起桌上那枚陪伴了他十七年、被磨得边缘光滑、温润如古玉的黄铜钱。铜钱在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反射出柔和、内敛的光泽。他低头凝视了片刻,指腹轻轻摩挲过钱币表面模糊的纹路。然后,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这枚铜钱,放在了那份摊开的卷宗内页——物证登记栏旁边那个小小的、空白的角落里。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拿起旁边那枚属于档案管理的、沉甸甸的归档印章。深红色的印泥,如同凝固的血。
他双手握着印章,异常平稳地、郑重地,将印章按在了卷宗封皮右下角那个方框里。
“咚。”
一声轻响,在空旷寂静的档案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红色的印文清晰地拓印在纸面上:
“归档”
两个字,鲜红、方正、不容置疑。像一个最终的句点,落下了。
李晓成缓缓抬起手,印章离开纸面。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王大勇奸杀案”那几个字和鲜红的“归档”印章上,看了很久很久。阳光移动,将他挺直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档案室特有的、冰冷的尘埃味道。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迈开脚步,走向档案室那扇厚重的大门。
皮鞋踏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嗒…嗒…嗒…
一步,一步。
当他走到门口,手搭上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衣料,那里空空荡荡。那枚跟随了他十七年、见证了他所有血泪和执念的铜钱,终于留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他拉开了厚重的门。
门外,是市局明亮宽敞的办公大厅。午后的阳光充沛地洒进来,照亮了光洁的地板,一排排整齐的办公隔断,还有墙上悬挂着的巨大警徽。警徽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盾和蓝盾部分熠熠生辉,国徽庄严肃穆,麦穗和齿轮的图案清晰而有力。
一个年轻的见习警员抱着一叠新制的案卷,正脚步匆匆地从他面前经过。小伙子脸上带着初入职场的青涩和一丝不苟的认真,肩章上的拐杠崭新笔挺。
李晓成站在门口,光影在他身上切割出分明的界限。门内是尘埃落定的寂静档案,门外是充满鲜活气息的忙碌警局。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个年轻警员的背影,越过了繁忙的大厅,最终,定格在正前方墙壁上那枚巨大的、沐浴在阳光中的金色警徽上。
阳光有些刺眼。警徽周围晕开一圈柔和而璀璨的光晕。
十七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夜过后,他疲惫地走出三大队办公室,也曾抬头看过警徽。那时的警徽,在惨白的灯光下,光芒冰冷而坚硬,像一个沉重的枷锁。
此刻,那光晕却是暖的。带着某种穿透岁月尘埃、洗净血污后的澄澈与庄严。
他微微眯起了眼,迎着那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