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
起初是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渐渐地,它变得清晰、密集、沉重,如同无数冰冷的鼓点,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什么坚硬的平面。
黑暗不再是凝固的墨汁,开始有了流动的质感,深浅不一的灰影在其中沉浮、旋转。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痛了眼皮深处。
然后,是气味。
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霸道地钻进鼻腔,覆盖了所有感官。在这股化学品的冰冷气息之下,还顽强地残留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源自身体内部的苦涩和衰败感。像是被焚烧过的荒原。
最后,是声音。
单调、规律、带着电子质感的“滴…滴…滴…”,如同生命的节拍器,固执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还有…更轻的、更近的呼吸声?不是他自己的。
李晓成的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出水,艰难地、一片片地拼凑着。记忆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渣,瞬间刺入脑海:
禁闭室冰冷的墙壁…那团肮脏的烟盒纸…血写的“信”字…罗志强(林默)深不见底的目光…王副所长狰狞的脸…所长周志刚如雷的怒吼…还有…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和喉咙深处翻江倒海的、无法言喻的绝望滋味…
“呃…”一声极其微弱、干涩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晓成?!”一个带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几乎是立刻在耳边响起。
那呼吸声的主人靠近了。一张熟悉而布满风霜、此刻却写满焦虑和疲惫的脸庞,占据了他勉强睁开的、模糊的视野。是所长周志刚。
“晓成!你醒了?!能听见我说话吗?”周志刚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灼热的急切。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晓成,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李晓成想点头,想说话,但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喉咙里像堵满了滚烫的砂砾。他只能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耗尽了刚刚聚拢的一丝力气。
“好!好!别动!别说话!”周志刚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欣慰,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个在越南战场见过无数生死、在警队摸爬滚打二十年的硬汉,此刻像个孩子一样激动。他连忙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很快,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手电筒光检查瞳孔,听诊器听心肺,测量血压…一系列检查在沉默而高效中进行。李晓成像一个被操作的木偶,被动地承受着,意识在清醒和混沌的边缘挣扎。
“周所长,病人能苏醒是奇迹。”主治医生检查完毕,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脑部CT显示有轻微损伤区域,神经系统受到毒素侵蚀的损害程度还需要后续详细评估。他现在极度虚弱,需要绝对静养,避免任何情绪激动和外界刺激。言语和肢体功能恢复,都需要时间和系统的康复训练。”
“明白了。谢谢医生。”周志刚重重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病床上的李晓成。
医生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和仪器的滴答声。周志刚拉过椅子,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李晓成。那眼神里,有庆幸,有痛惜,有沉重,还有太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晓成…”周志刚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沉默,“案子…翻了。”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晓成记忆的闸门!陈建生惊惧绝望的眼睛…罗志强冰冷的注视…王副所长的狞笑…张德彪的铁拳…还有那份藏在废料堆下的“真账”…所有的画面汹涌而至!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神死死地盯着周志刚,充满了急切的询问和巨大的渴望!
“别急!别激动!”周志刚连忙按住他试图抬起的手,那手冰冷而无力,“听我说!听我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缓、清晰的语调,开始讲述:
“王德海(王副所长)、张德彪、汪明、孙有才…一个没跑掉!全抓了!证据确凿!市局纪委直接督办!你给我的那份抄录…罗志强提供的录音笔…陈建军拼死抢出来的‘真账’…铁证如山!他们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陈建生和罗志强…不,罗志强真名叫林默,是个卧底调查的记者…他们的案子,已经正式平反!冤情洗刷了!陈建生…他哥陈建军带他转院去更好的地方做心理治疗了,那孩子吓坏了,但身体没大事。林默…他没事,已经离开了。”
“看守所…在整顿。上面派了工作组。该清理的清理,该处分的处分…”
周志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惊雷,在李晓成混沌的意识中炸响!平反了!抓了!结束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解脱和无法言喻的悲怆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刚刚筑起的堤坝!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地从他干涩刺痛的眼眶中奔流而出!无声无息,却滚烫灼人!
他想笑,想吼,想质问那些混蛋!但身体虚弱得只能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声。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屈辱,还有那深入骨髓的、为翻案付出的惨烈代价,都化作了这滚烫的泪水。
周志刚看着泪流满面的李晓成,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又桀骜不驯的年轻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他伸出手,粗糙宽厚的手掌,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李晓成那只冰冷无力的手。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递来的、属于一个老兵和一个父亲的、沉甸甸的温度和力量。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周志刚的声音也带着哽咽,“过去了…都过去了…”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雨点敲打着玻璃,声音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耳,反而像一种冲刷,一种洗涤。
不知哭了多久,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李晓成,再次陷入昏睡。这一次,不再是那种沉入深渊的昏迷,而是带着巨大情绪宣泄后的疲惫沉睡。眉头不再紧紧锁着,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周志刚一直守在床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直到傍晚,他才被电话叫走处理所里的紧急事务。临走前,他仔细交代了护士,又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李晓成。
病房重归寂静。雨似乎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背景音。
当李晓成再次从昏睡中悠悠醒转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沉下来。病房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细微的雨声,构成了宁静的基调。
他感觉精神好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沉重无力,像被拆散了重组,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感减轻了不少。他尝试着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扫过洁白的墙壁、悬挂的输液瓶…然后,落在了枕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袋子里,是那枚小巧的、黑色的微型录音笔。
林默(罗志强)!
他留下的。
“别死了。活着,才能看到那些人渣的下场。活着…才能想清楚,为了一个所谓的信念,把自己烧成灰烬,到底值不值。”
林默冰冷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李晓成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枚小小的录音笔上。它记录着罪恶的终结,也记录着他自己走向深渊的疯狂一步。值不值?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陈建生绝望的眼神,闪过所长痛惜的目光,闪过自己挥向无辜者的那一巴掌…没有答案。只有一片沉重而复杂的茫然。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淡淡的、带着清甜气息的冷香,随着门外的微风,悄然飘了进来。
李晓成的心,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这味道…太熟悉了!是…小豆冰棍的清甜!混杂着一丝医院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属于杨丽萍身上的忧愁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艰难地侧过头,看向门口。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口,手里似乎拎着一个保温桶。她穿着素色的连衣裙,头发不再是电影《小街》里张瑜的样式,而是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项。那张熟悉的、带着忧愁气质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苍白和忐忑。
是杨丽萍。
她似乎没料到李晓成醒着,更没料到他会突然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病房里,隔着一段沉默的空气,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杨丽萍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拎着保温桶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发白。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愧疚、心疼、不安,还有一丝怯生生的、想要靠近却又不敢的犹豫。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带着哽咽气息的抽气声。
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他苍白如纸的脸?看到了他额头的纱布?看到了他身上插着的管子?还是…看到了枕边那枚冰冷的录音笔,和他眼中尚未散尽的泪痕与茫然?
李晓成也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忧愁,此刻被巨大的惊痛和愧疚所覆盖。那封冰冷的诀别信,字字如刀的画面瞬间闪过脑海。长安街的灯光…冰棍和热豆腐脑…“感觉不一样了”…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巨大的身心创伤之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重逢,李晓成只觉得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荒谬。他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嘴唇,带来一阵刺痛。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她点了一下头。一个苍白而空洞的示意。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像击垮了杨丽萍最后的防线。大颗大颗的眼泪,瞬间从她美丽的丹凤眼中滚落下来,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她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李晓成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只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压抑着汹涌的哭泣。
“晓…晓成…”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收到信…不…是所长…所长让人告诉我的…说你…说你快不行了…”她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那封信…我…我后悔了…我害怕了…我怕你真的…”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汹涌而出。
李晓成静静地看着她哭。心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空旷。那封信?那场关于“感觉”和“距离”的审判?在经历了禁闭室的黑暗、张德彪的铁拳、废料堆的绝望、以及最后那口吞下的污秽之后…那些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痛彻心扉的东西,此刻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微不足道。
他动了动嘴唇,用尽力气,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
“…水…”
杨丽萍像被惊醒,连忙止住哭泣,手忙脚乱地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温热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
是熬得软烂的小米粥。
“我…我熬了点粥…加了点绿豆…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流食…”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颤抖着手,递到李晓成干裂的唇边。动作笨拙而紧张,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小心翼翼。
温热的、带着淡淡清甜的米粥滑入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和慰藉。李晓成没有拒绝,小口地、机械地吞咽着。目光却越过杨丽萍的肩膀,再次落在了枕边那枚冰冷的录音笔上。
林默的质问,如同幽灵般在空旷的心底回荡:
“活着…才能想清楚,为了一个所谓的信念,把自己烧成灰烬,到底值不值?”
杨丽萍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枚录音笔。她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个证物袋冰冷的标签和里面那枚不起眼的小东西,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她喂粥的手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更深的愧疚。
病房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重而复杂。过去的感情、冰冷的诀别、残酷的现实、劫后的余生…所有的一切,都搅合在这碗温热却苦涩的粥里。
李晓成咽下最后一口粥,闭上了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身体的,心灵的。
杨丽萍默默地收拾着碗勺,动作轻柔。她看着李晓成闭目沉睡(或假寐)的脸,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创伤的痕迹,看着枕边那枚冰冷的证物…最终,她只是轻轻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像一尊忧愁而沉默的守护者。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带着湿气的夕阳光芒,斜斜地投射进病房,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斑,恰好笼罩在李晓成那只无力搭在被子外的手上。
光斑的边缘,离那枚冰冷的录音笔,只有咫尺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