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队停在路中央,那人抬手。苏三娘没动,我也在棺中绷紧了右爪。隔着木板,我看不清外面,但能感觉到——那人的手不是指向棺材,是冲着我来的。
苏三娘突然开口:“他不在里面。”
那人没说话,手也没放。
我右手慢慢摸向腰间桃木钉,指尖刚触到布条,掌心“烈风”猛地一烫,烫得整条胳膊一抽。不是警告,是应激。这感觉我认得,十年前山门血案那晚,铁钩穿骨前,师父掌心的刀纹也这样烫过。
那人缓缓向前一步。
苏三娘侧身拦住,斗笠压低。抬棺的六人依旧沉默,肩头稳如石桩。雨还在下,打在蓑衣上,声音盖过了我的呼吸。
那人停住。
片刻后,他转身走了。脚步轻,落地无声,像踩在骨头缝里。
队伍重新启程。我靠在夹层壁上,右爪贴着胸口,钉子缠得更紧。他知道我在里面。可他没揭穿。是试探?还是等?
天快亮时,棺材被抬进一间老屋。门轴吱呀,地上铺着厚灰,角落堆着空棺。苏三娘掀开夹板,我爬出来,腿一软,跪在地上。左腿伤口裂得更深,皮肉发黑,边缘开始溃烂。
她没扶我,只递来一碗黑药。我接过,闻到尸斑药的味道,和柳红绡用的同一种,但更浓,带着铁锈气。
“喝。”她说。
我仰头灌下。药滑进喉咙,一股寒气从胃里炸开,直冲四肢。右爪抽搐渐缓,掌心“烈风”的烫意也退了些。可这药撑不了多久。我知道。十年前苏三娘救我时,给过一剂,能压尸毒三日。这次才过一夜,热感就回来了。
她蹲下,掀我裤管看伤。手指枯瘦,指甲发黑,沾着药渍。她没说话,只从袖中取出银针,七根,针尾刻着小字——我认得,是“三十六密探”的编号。
她扎针。第一根刺进溃烂边缘,我咬牙。第二根、第三根……每扎一针,伤口就黑一分,像是把毒逼出来。到第七针时,她停住,盯着我掌心。
“你体内的东西,不认这药。”她说。
我没答。狼血不是尸毒,它不靠腐气滋生,它活在血里,长在骨中。这药能压一时,压不住命。
她收针,换药膏敷上。黑泥状,腥臭。然后她转身,从墙角搬出一口空棺,掀开盖子。
“换地方。”她说,“这里不干净。”
我撑着站起来,断水刀还在腰间。跟着她穿过堂屋,进后院。院里七口棺材排成弧形,漆黑,无字。她打开其中一口,里面是空的,但底板有暗格,和之前那口一样。
“今晚睡这儿。”她说,“明早有人来收尸,你别出声。”
我点头。她走后,我靠在棺边,右手摸向桃木钉。七根都在,布条浸了水,发硬。我一根根解开,检查钉头。那“清道夫”标记还在,暗红,像干涸的血。
可这标记不该在我钉子上。它是追杀令,不是信物。除非……有人想让我被追杀。
我重新缠好钉子,靠在棺材上闭眼。没睡,只是等。等药效退,等伤恶化,等下一个动作。
天黑前,来了三具尸体。
两个捕快抬着麻袋进来,扔在院中。苏三娘迎出去,查验身份。我躲在暗处,看清了——三人都穿着平民衣裳,但脖颈有勒痕,指节发紫,是被活活掐死的。
她命我帮忙搬尸。我拖起一具,往棺材走。尸体头歪着,眼眶空了,眼球不见。我一怔,再看另两具,也都一样,眼珠被挖,伤口整齐,不像野狗咬的。
我低头看这具尸体脖颈,发现一道细痕,横在喉结上方。不是刀,是钩子划的。我见过这种伤——十年前,师父被铁钩穿琵琶骨时,也有同样的划痕。
我把尸体放进棺材,摆正头。可刚松手,发现它头偏了,又朝北。我再摆,它还是偏。我抬头看其他两具,也都头朝北,眼眶冲天。
北斗七星位。
我站在原地,右爪慢慢握紧。这不是巧合。挖眼、定向、摆阵——有人在布局。可这阵为谁而设?引什么?
苏三娘走过来,扫了一眼尸体,没说话。她从袖中取出一块黑布,盖在每具尸体脸上。然后她转身,递给我一把铁钩。
“把剩下的搬进来。”她说。
我接过钩子,走向堂屋。屋里还有四具尸体,藏在屏风后。我拖出第一具,刚抬腿,右爪突然一抽,指甲不受控地刮过地面,留下三道深痕。
我停住,低头看手。掌心“烈风”又烫了,比之前更烈。药效快没了。
我咬牙,继续搬。第四具尸体最重,我拖到院中,往棺材里放。可刚弯腰,发现这具尸体的眼眶——不是空的。
里面塞着东西。
我凑近,看清了——是半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上刻着数字:七。
我伸手去取,指尖刚碰叶面,院门突然被撞开。
火把照进来。
七八个捕快冲进来,手持铁链,刀出鞘。领头的是个疤脸捕头,盯着我,又看尸体。
“棺材铺私藏尸体,涉嫌谋杀!”他吼,“抓人!”
我后退一步,右爪已张开,指甲暴涨。可不能动手。这里不是荒野,是城中,一动刀,就是死局。
苏三娘站出来:“官爷,我是合法收尸,有县衙批文。”
疤脸捕头冷笑:“批文?昨夜三具无名尸,全是你收的?他们是怎么死的?”
“勒毙。”她说,“我已报官,等你们来验。”
“验?”他一脚踢翻一具尸体,黑布落地,露出空眼眶,“眼珠呢?挖了?你当差役是瞎的?”
没人说话。
他挥手:“拿下!”
两个捕快扑来。我侧身避过锁链,右爪本能抓出,撕裂一人手臂。血喷出来,我闻到了——不是腥,是香。喉间涌起吞咽的冲动。
我猛地后退,撞上棺材。掌心“烈风”灼烫,像在烧我。
其他捕快围上来。我退无可退。苏三娘突然抬手,袖中飞出七根银针,钉入地面。针尾颤动,连成一线。
她低喝:“火!”
火把落地,不知谁碰倒的。火焰舔上黑布,瞬间窜起。尸体身上涂了尸油,遇火即燃。七具尸体同时着火,黑烟冲天。
捕快乱了。我趁机翻身后跃,撞开后墙破洞。苏三娘跟上来,两人冲进巷子。
跑出半条街,她停下,喘气。我靠着墙,右爪还在抖,指尖滴血。
她盯着我:“你撑不了七天。”
“药呢?”我问。
她摇头:“新的还没配好。你体内的东西,正在吃旧伤。再过半日,溃烂会爬到心口。”
我闭眼。半日。够短,也够长。
她忽然伸手,按住我左腿伤口。我一颤,她指尖冰凉,带着药气。
“我能封住它。”她说,“用银针锁脉,逼毒不侵心。但只能撑一日。”
“代价?”我问。
她看我:“你得答应我——若我死在你前头,把我埋进第三十六号棺材。”
我没问为什么。在这行当里,问太多的人,都死了。
“好。”我说。
她取出七根新针,扎进我腿周穴位。每扎一针,伤口就收一分,黑气被压回皮下。最后一针落定时,她松手,退后一步。
“明日此时,来取新药。”她说。
我点头。转身要走,她又开口。
“那些尸体……你看到了什么?”
我停住。
“北斗位,挖眼,银杏叶。”我说,“有人在等第七天。”
她脸色变了。
我没再问。转身走入夜巷。断水刀贴着肋骨,桃木钉缠在腰间,钉头微微发烫。
七日尸斑,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