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大北城的街道,以东西南北四条主街互相交错而成,道路可容纳十二匹马并排而驰。
其他横巷闾里,过道就小了许多,只能容纳四马而过,商贩在长街两侧支起摊位,摆卖肉食与货物。
赵政惊奇发现闾里比以往更热闹,一打听原来是魏国商贾携带丝麻来邯郸售卖。
魏人最喜欢博戏,哪怕李悝在《法经》里禁止博戏,也阻挡不了魏人观博之心,最有名便是大梁豪富虞氏在高楼宴请宾客博戏取乐,被路过的游侠误会,最终导致灭门之祸。
虞氏虽阴差阳错覆灭,魏人博心不止,每当有魏国商贾来到邯郸,各处博馆必定人喧马嘶,溢巷填街。
路过人声鼎沸的博馆,赵政不觉瞧几眼,有庶民脸红耳赤,有游侠与小吏喊嗓子,发出唏嘘嚎叫。
天下每隔几年就有战事,不是打仗就在备仗路上,除了博戏刺激能让普通人喘口气,钟鸣鼎食与美色也够不着。
周礼规定贵族能娶妻与媵妾数人,庶民只能娶一个正妻。
纵然常年战乱,庶民想娶五官端正的妻子也是件难事,稍有姿色的少女要么从小被父母卖给贵族为婢,要么被乡里地痞游侠霸占。
再者,礼崩乐坏的时代,妻子好看也不是件好事,孔子先祖也因夫人端庄貌美,遭到垂涎欲滴的贵族所杀,后代才从宋国逃难到了鲁国。
妻子稍有姿色,丈夫被征召去服兵役,就可能一去不复返。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说法,就是这时出现的,在分封贵族世袭遍地的时代,庶民受苦别想反抗,贵族封君就能轻易镇压。
“君便是卫僚?秦王孙赵政慕名而来,只为拜会君!”
赵政据太子丹给的位置,走出街道后,抬头瞧见留着山羊胡须的游侠,穿着件半敞布衣,坐躺在一处墙角,给人的感觉似乎有些惬意。
身边铁剑不仅没有剑鞘,连上面豁口都不少于二十处,还锈迹斑斑。
“燕丹亲口夸奖,擅长技击之术的卫人,竟然这般别具一格。”
赵政仔细打量,暗想道。
除了来驿馆到访的律,赵政很少近距离看游侠,因游侠易怒拔剑伤人,他不懂剑术,连反抗余地也没有,自然不敢靠近。
“僚见过秦王孙,酒可以放下,王孙请回罢,僚这把剑不会轻易卖出,只卖懂得剑的人。”
听见声音,对方露出一张褐色宽额大脸,普通的五官,声音雄亮,不卑不亢说道。
要是三言两语被招揽,他早成为别人门客,何必钱财耗尽,躺在这忍受风吹雨打,做人就要做最值钱的人。
要找一个能让剑放光彩的君主,让他将来荣归乡里。
赵政顿时来了兴趣,笑道:“我要懂剑,君就能为我效力?”
“对!”卫僚点头道。
想到他连太子丹都能拒绝,确实不能乱答。
赵政稍微斟酌了语言,肃然答道:“剑者,为君子佩戴之物,一剑在手即可行其意志,他人无可奈何,用剑守道义,拒庸愚,纵使鬼神问命,亦能拔剑而起,命在剑鞘中,天子王侯蔑如。”
原以为一席话,能使对方满意点头,没想到卫僚竟摇头道:“王孙不懂剑,请回吧!”
赵政怔住了,不觉笑着摇头,看来今日要折戟沉沙,白跑一趟。
王孙与赵子的身份,也不是谁都买账。
既然如此,他也没打算浪费时间,要软磨硬泡有用,对方早成为别人门客了。
赵政不再多言,施礼一揖,豁达离去。
东方不亮西方亮,反正有身份加持,总能找到心腹亲信。
没有卫僚,大不了找盖聂与荆轲,记得他们一个是赵人,另一个也是卫人。
“王孙之剑……”卫僚高声问道:“僚能观乎?”
“道者天也,政没有佩剑,如果算有剑,也是以道为剑。”
赵政言笑手指向天,带着数名赵卒渐行渐远。
比起周人敬畏天,他更信人可胜天。
“道者天也,以道为剑不就是取天为剑……”卫僚内心震撼,抬头喃喃自语。
周邦称周王为上天之子,执掌人间权柄,秦王孙竟敢蔑视上苍与鬼神。
难怪能说出天子王侯蔑如的话,连周人害怕的天都不惧,哪会惧天子与世袭贵族。
“无怪赵子会说,儒者推崇周公,只学其形,不学其意,莫非是他想做周公旦?”
敢跟鬼神作对的人,要么早早夭折,要么将来震天撼地,威动海内。
……
另一边,赵政感到出门没选好吉日,不仅没招揽到卫僚,回去还被一跌倒老头讹诈,非说自己撞到了他,要给三百钱才能离开。
“老叟年过六十本就体弱多病,今日一撞必然少活十年,赵君身为法家子,不给钱财补偿,说不过去罢?”
满脸细密皱纹,又瘦骨嶙峋的老叟,不理会衣袍尘土,率性在地上打滚,叫喊唤道。
瞧见有更多的人好奇围过来,他则更加起劲,全然不顾自己颜面。
“老丈,你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撞没撞人,君亦心知肚明,念君年老不易,才让给予百钱,不料君贪心不止,又想讹诈两百钱。”
“莫非欺政不懂赵法,诬蔑者服摇役三月,老丈想试试?”赵政眉毛扬起,好笑道。
“我可有赵卒为人证,老丈好好在心里掂量罢。”
旁边的赵卒摩拳擦掌,神情跃跃欲试,有甚者更将剑拔出一半,愤懑道:“王孙体谅汝年老,没想到汝无礼至此,倘若躺在地上不起,别怪我拔剑!”
其余赵卒见状也纷纷谴责老叟。
他们被新调来驿馆为卒半月,没想到秦王孙三天赐肉,五日送酒,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王孙如此厚待众人,若不做点什么事,都没脸隔三差五把酒肉带回家了。
赵人是恨秦人不错,但王孙没杀过一个赵人,还对赵人军卒优待不已,感叹长平与邯郸之战使多少庶民家破人亡。
要秦王有王孙一半体恤之心,赵国哪会承受剧痛,驿馆赵卒越想越能感到秦王孙可贵之处。
还在地上打滚的老叟,听到“刺啷一声”拔剑,立即鲤鱼打挺,唰唰从地上爬起。
他老脸舔着笑容,说道:“老朽岂不知赵子之名,刚才不过试探赵君容人之量罢了,并没有讹诈钱财意思,此乃一场误会。”
说罢,转头对围过来的众人笑道:“诸位都散去吧,这是老叟的顽笑,无需过于认真。”
眼见众人面有怒色,老头则躲到士卒身后,不敢再发一言,等到赵卒驱赶了庶民,才仔细整理了头发与衣袍,对赵政恭敬行礼道:“信陵君门客,邯郸人士毛黯,拜见秦王孙。”
赵政略有惊讶,回礼问道:“莫非君就是当年信陵君亲自礼贤的薛、毛二公之一的毛公?”
老头也暗暗吃惊,此事过去数年之久,邯郸早已遗忘,没想秦王孙还记得,毛黯不禁盯着赵政打量起来。
不仔细看不要紧,一细看让毛黯顿感皱眉,他也懂几分相人之术,可秦王孙面相———竟找不出记载,奇了怪哉。
“小人担不起王孙一声毛公,王孙唤我老叟便可。”毛黯赶紧回答道。
适才玩博戏输了,出来望见秦王孙恰巧路过,想起平原君送给赵子赔罪的二百金,邯郸可谓人尽皆知。
故想讹诈点钱财再去搏一搏,没想到秦王孙这么得赵卒爱戴,要还在地上打滚,性命或许无恙,手脚就不一定能保住了。
只得抬出信陵君的名声,让对方不予追究了。
看着被赵卒保护在中心赵政,毛黯想不明白,赵人不是最痛恨秦人吗?
可眼前这群赵卒瞧着不像做守卫分内之事,倒像门客在护着自家君上。
“毛公说误会就算误会吧,政就此拜别。”
赵政粗眉高扬,施礼道。
对方把魏无忌都搬出来,也道歉认输,他再追究就得和信陵君卯上了。
一个月前得罪平原君,一个月后又得罪信陵君,换做赵国名将廉颇也扛不住啊,他还只是质子。
毛黯望着秦王孙离去的背影,不觉啧啧称奇。
寻常王孙一朝得势,见辱必拔剑而刺,反观秦王孙猝然辱之不惊不怒,遇事见好就收,由此可知其志远大。
再想想对方年龄,毛黯感慨道:“秦赵本同祖,为何上天独爱秦国疏远赵国?”
入神之际,忽地有人在背后拍着肩膀道:“听闻毛公又在讹诈贵人,这样叫人如何看待邯郸毛氏?”
年莫三十五六岁,举止端方的中年人按着毛黯肩膀笑道。
毛黯浑身一颤,没好气骂道:“老朽迟早要被你这竖子吓死,喜欢吓唬楚王就去吓楚王,不要把纵横家那套用在我身上!”
“毛公此言差矣,遂可不敢再去楚国了,要再去楚国,楚王非把我治罪不可。”
毛遂捋须笑道。
“再说了,我并非吓唬楚王,只是瞧准时机,让君上和楚王都有台阶可下,楚人屡败于白起之手,害怕秦国再派白起伐楚,遂便递给对方一个借口,否则楚王岂会怕我一布衣?”
“畴昔之事不必再提,遂敢问毛公,在此踮起脚尖所望何人?”毛遂奇道。
“君觉得施恩容易做吗?”
毛黯反问道。
“如果论施恩,最擅长此道者,莫过田氏代齐之举,天下列国甚多,惟有田氏成功。”
“依遂愚见,施小恩小惠易,施大恩大惠难,毕竟升米恩,斗米仇啊。”
毛遂轻笑回答道。
“要有人润物无声化敌为友,还能让地位卑贱之人念着他的好,君以为如何?”
毛黯打开讹来的滕囊,见放着值两百钱的一两金,略微惊道。
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耆老得遂,幼孤得长,原来不是空谈。
“应该能被孔子称‘仁’罢。”毛遂不免肃道。
“提倡严刑峻法的赵子竟被君称为‘仁’,邯郸出了如此人物,岂能不书信告诉君上?”
毛黯称赞笑道。
“毛公适才所望之人,原来是秦王孙。”毛遂恍然大悟。
别人他或许不知道,但赵政之名在平原邸宅可谓人尽皆知了。
公孙赵广每日痛骂王孙政,咬牙切齿几乎恨入骨髓,却也无能为力。
毕竟连君上都要拿两百金去赔罪修缮关系。
等等,毛公讹诈来的钱财,岂不就拿他君上的钱,遂身为门下客,哪有不追回之理?
毛遂神色骤变,伸手喝道:“毛公,见者有份,独食不肥,快快分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