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大鱼跑了!”
“李成那厮趁乱躲入了溃兵中,末将请求太尉下令将他脑袋砍回来。”
张琼驱马赶至沈放身前,见沈放一副不急不缓的模样,更是着急。
“呵呵,”沈放笑道:“杀死一个李成解决不了大宋的根本问题,把他放出去,他会像一条泥鳅或者老鼠,把大宋板结的泥土钻蓬松。”
张琼不解:“什么泥鳅老鼠的,他废了许指挥使的手臂,必须要他还回来!”
卢俊从沈放身边站了出来,微笑道:“张将军,太尉胸怀天下,不会与谁争一朝一夕。而你们,只需要正确的执行太尉的命令便可,个人恩怨能比天下苍生更重要么?”
张琼被噎,却不知如何发泄情绪,只能求助的望向林良肱。
林良肱倒没卖关子,道:“张琼,我们费尽周折南下,是做给金人看的,李成此人志大才疏,留着他在伪朝廷那儿继续作乱,不比杀了他更好吗?”
张琼依然不甘心,不过却答道:“这话听着才易懂。不过,日后到了收拾他时,一定要把李成贼子留给我!”
卢俊与林良肱相视一笑,道:“太尉说的没错,张将军假以时日,必然成为西军的一员虎将,哈哈哈。”
沈放也笑了:“张琼,李成能开三石硬弓,放眼整个大宋,没几个人能出其右。你想替许延报仇,要继续努力了。”
沈放令破虏、顺州、龙卫三军打扫战场,将曹县内可用之资搜罗一空,全军折返梁山水泊去了。
曹县之战,向赵构传递了几个意图。
将西军强大的军力展现在王彦面前,他会带去应天府。
李成对御营军的态度,足以证明他不会轻易的加入赵构营阵,就算他接受了赵构的邀请,西军打的是体系战斗,一个李成挽救不了赵构。
只要赵构身边还有汪伯彦、黄潜善之流,只会进一步激化内部矛盾。
回到梁山水泊,沈放召集营级指挥使以上的将领开了几次会议,集中讨论了梁山水泊军事要冲的营建,和打击山东一带孙列、徐进、刘大郎等流寇的对策。
谋划已定,沈放与王小乙就北返了。
真定府的冬小麦已发了芽,北方的冬雪很快就要降临,他绝不允许金人的铁骑再次糟蹋麦田,真定府周边,注定要迎接暴风雨的洗礼。
……
杨珠珠将晾在院子里的丝绒罩棉被收了下来,早秋的天气,天还没黑透,禁地里已凉风入骨寒。
范金梅陪着福金主子去了前面山口的李宅。
李若水的发妻张氏入夜贪凉惹风寒,这病可大可小,偏偏张氏日夜惦记儿子李子云,寒病入体,竟日益虚弱。
任婉容与张氏在汴京时就相处融洽,听闻这事后,衣不解带日夜守在张氏身边。
李若水在家观望了两日,终于憋不住,着人去将方泽请来。
御医仔细的把了一通脉,认为是气滞血瘀,致使邪寒入体所致,开了副扶阳通气的方子。
避开旁人,方泽悄悄告诉李若水,张氏应是有心结未去,神离本府,体虚气弱,想根治,得去心病。
李若水虽满腹经纶,对歧黄之术却不通,不知从何下手。
任婉容正好打温水经过,嗔怪李公不懂妇人心思,他内堂是在愁李郎君的婚姻大事未决,李子云整日陷阵杀敌,怕有个闪失,李家绝了后。
李若水醉心于操持稼穑,整日里与刘德仁、谭初等官员奔走农田,却忽略了自家发妻的煎熬。
这会儿听出原委来,不知如何应对。
任婉容见说了也白说,一跺脚没搭理他,自顾自的忙乎去了。
第二日,任婉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赵福金领了过来问候,张氏的病情顿时好转了不少,小米粥也能吃下一整碗了。
李若水这才恍然大悟。
此前,外面盛传自家儿子与帝姬的儿女情长,李若水觉得荒唐。
茂徳帝姬是许过人家的,虽说蔡鞗已死,可茂徳帝姬乃是皇室金枝,李家放在整个大宋官僚群体里,卑微如尘。
虽说这一两年里自己和儿子都被形势推到了前台,收获了些许的薄名,可依然不敢想像能与皇室通婚。
在李若水看来,一旦李家与皇室联姻,对家族日后的影响翻天覆地。
任婉容一句话就击碎了李若水脆弱的谨慎。
“李相公,如今什么世道了,你还死守着那些君臣道义?”
没错,黄河两岸,大江南北,烽烟四起,比之五代末期后周柴氏面临的局面更为凶险。
女真人的强势崛起已是不争的事实,西夏李氏趁着大宋与金人的征战,将熙河开边所拓的疆土侵占了不少。
而眼前的西军,对新朝廷的不满已达到了顶峰,林良肱那支顺州军被御营军偷袭之后,真定这边大批的军队快速南下。
虽说不知沈放究竟怎么处置,但以他强硬的作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如此一来,大宋内部的分裂不可避免了。
任婉容一介女流都能看出来,自己却还在为君臣之道在纠结,着实迂腐了。
沈放还在客厅里思虑,外面熙熙攘攘的进来一群女人,却是马翠花、李乃雄遗孀古氏等人。
古氏见了李若水,侧身福了一礼,道:“李公,大夫人听闻张院君身体抱恙,亲自过来视看,一会儿就到了。”
马翠花却是快人快语道:“李公,李郎君他娘这是愁出来的病,你这当爹当夫君的,就没点魄力拿主意吗?”
李若水被话噎住了,如同孩童一般无助的搓着双手。
在处理朝廷大事时,他有广阔的视线和准确的洞察,可是小小的家庭事务,却被他的政治敏感拘绊住了手脚,施展不开来。
一群女人显然也不指望李若水能帮上什么忙,叽叽喳喳的说着话,拥着腆着大肚子的刘婉娘进入内堂。
张氏正躺在榻上愣神,听到外厅马翠花清脆、尖锐的说话声,连忙强撑着身躯想起床。
李子枫见他娘想起来,默契的俯身去托着张氏的腰身。
“小枫,娘下不了床,你快迎出去,大夫人马上要临盆了还亲自来视探,咱不能失了礼数……”
“大娘,你这话就见外了。”竹帘升起,露出刘婉娘凝脂一般的脸庞。
“我家夫君当李郎君是兄弟,婉娘喊一声大娘很是贴切,大娘你稳住了,别起身了。”
刘婉娘左手轻轻托着自己不再窈窕的腰身,用眼神向马翠花示意。
马翠花会意,快步上前,将张氏摁回塌上。
刘婉娘已来到跟前,在马翠花的搀扶下,坐在塌边。
“大娘,咱们都是女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男人们都在外为大宋百姓的福祉抛头颅洒热血,咱们女人家管好家务事儿,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了。”
刘婉娘的话温文尔雅,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可是话听在张氏耳中,却令她心神一震,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
儿郎子云乃军中重要将领,常年在外征战,大夫人说的累赘不就是自己吗?
看看李乃雄将军的遗孀古氏,人家丈夫战死沙场,依然坚强的抚养着李兴、李盛二子,丝毫没有怨言。
正是如此,李家二子得以留在刘府,由刘婉娘亲自教育,呵护备至。
反观自己,享受着沈放给予的天威军最好待遇,非但没有为子云分担任何压力,还把身子骨折腾成这样。
军民都在盛传,金人马上又要打来了,驻防在真定附近的军队,包括踏白军都开去了前线。
若是儿子听到自己病倒了,不就是扯了他后腿么?
“大夫人,老身知错了。”张氏满脸羞愧,脱口而出。
刘婉娘眉头微皱,嗔道:“大娘,论辈分,婉娘该给您行长辈礼,你呼婉娘‘大夫人’,不就见外了啊?”
刘婉娘只在称呼上责备张氏,却将她后头的话抹去不谈,让张氏欣慰不已。
“婉娘,是大娘过于迂腐,别往心里去。”
刘婉娘微笑:“这不就对了嘛。大娘,婉娘知道您心里在着急什么,来您屋前,婉娘先去了趟禁地。”
刘婉娘指着禁地方向,莞尔一笑:“那位呀,也不是心如铁石的主,只是人家心里的坎没过去,丈夫儿子新逝,还没缓过来。”
“婉娘当着她的面提了这事,她说,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子云兄弟。要说您的儿郎呀,乃人中龙凤,军中翘楚,假以时日,定然成为名垂青史的将帅之才。”
“所以说呀,大娘您别觉得她是皇室的金枝,自家儿子却是地上的草雏,乱世正是造英雄的时候,帝王将相也不是万古长青的事,不是么?”
张氏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话换作其他人,另外一个时候说,她根本不敢想象。
女人能论朝廷大事么?
可是当下,就是傻子也能看明白,天下纷纷乱乱,大宋的京城已被烧成白地,保不齐赵家的江山就换成钱家、孙家、李家。
哦……沈家?
刘婉娘温文尔雅,端庄秀丽,可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仪,却是极为熟悉的,有些禁中后宫,皇家仪后的味道。
“大娘,这事儿就跟灶膛上生火做饭一样,差了一点火候,婉娘就想,她赵家在真定城还有一位信王。”
“虽说信王是她亲弟弟,可不也是家里人么?”
“特别是,信王那位未过门的王妃,又是曹弘的堂妹。曹弘可是与李郎君是袍泽弟兄,跟他父亲曹乘和乃叔曹仓说道说道,从中牵条红线,也是顺手之举。”
刘婉娘说笑着,突然握紧了拳头,道:“大娘,有这么多人在旁边操持着,你还觉得赵福金能飞了不成?”
一旁没做声的马翠花听了,咯咯笑道:“就是嘛!李院君你就吃了铁砣尽管放心好了,我马翠花虽然是乡野妇人,可是见的人多了,听的事也多,光看赵福金那面相,就是多子多福之人。”
沈放要是听到马翠花这番雷人之语,估计要哽住了。
古氏见马翠花都开口了,也跟了进来,劝慰张氏莫要憋气,有大夫人出面,什么事解决不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刘婉娘娘居中,马翠花与古氏一人一句,硬生生将张氏一脸的乌云扫尽,精神的笑了起来。
出来遇见李若水时,马翠花尤觉得不尽兴,将李若水劈头盖脸的数落了一顿。
在马翠花眼里,像李若水这种朝廷重臣,平日里颐指气使,威风凛凛,今日也要落在老娘手里吃一嘴灰。
虽然你家李郎君叱咤风云,可没有我家男人的震天雷,保不齐也要灰头土脸的败下阵来。
而且,我儿子杨六今年虚岁十岁,却已是独当一面的斥候队大队长,爷俩的功劳加起来,丝毫不比李郎君逊色。
马翠花美滋滋的出来李宅,却遇上了刘婉娘一脸的寒霜,马翠花吓的一缩脖子,不敢再嘚瑟了。
刘婉娘朝马翠花淡淡一笑,道:“嫂子,你再辛苦一次,带我去一趟真定信王府。”
马翠花急了:“大夫人,你可不能继续操劳了,万一肚子里的龙种有什么……”
“呸呸呸!”马翠花连扇自己几个耳刮子,道:“总之,嫂子不能同意。”
“嫂子,局势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我不能让沈放的军队有任何不稳,她曹歆若是不出面解决这门亲事,我让她与那信王去野地里搭棚子过日子。”
马翠花与古氏听了大气不敢多喘一次,那些离得远远的侍女更是低着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惹火上身。
……
真定信王府。
曹歆在四方屋檐下晒太阳,突然感觉寒意入体,打了个喷嚏。
她抬头望了望被天井框成了四方形的天空,老榆树上稀稀拉拉的几片黄叶正孤独的挂在树梢,成了这灰色光景里唯一的璀璨色调。
“唉!”曹歆叹息一声。
整座大城车水马龙,大批的军队、辎重、粮草进进出出,热闹非凡,虽然隔着红墙黑瓦,小院高墙,依然传入耳中。
唯有信王府,仿佛被抛弃了的孤儿一般,毫无生气。
她内心极其复杂。
一方面,作为曹家人,她血液里流淌着祖辈忠诚的血,渴望为这四方天空外面的大宋抉择出一份力气。
另一方面,这小院高墙又如同一道冰冷的枷锁,将自己铐入了无边的冰窟窿。
赵榛曾经犯下大错,自己身上贴着准信王妃的牌子,自然被那些狼虎之师随时紧惕着。
沈放算是一个君子了。
他没有杀了赵榛,反而将王府的饮食起居安排的妥妥帖帖。
他更是当着自己的面,严厉斥责贾平参议官。
曹歆如今已大概悟出来了,自己亲叔叔遇刺,很有可能正是那个长相丑陋的参议官所为。
无他,贾平看向赵榛的眼神,像一头觅食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