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马进终于醒了过来。
他扒开覆在身上的夯土,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
耳边还是震天动地的厮杀呐喊声。
他骨碌爬起,左摸摸右瞧瞧。
万幸,身体无大碍。
他蹭蹭爬上已破碎成土堆的城头,猫着身子从砖石木块的缝隙向外窥视,只见城外密密麻麻的,全是骑兵。
骑兵并没有下马登城,而是整齐划一的向西缓缓前进。
侧耳细听,厮杀声是从西面传来的。
那么,这些西军的骑兵是准备去与王彦大战了。
马进悄悄的攀下城头,土堆里时不时的能发现弟兄们的尸体,几乎都已断气,就算还剩一口气的,也没有救的必要了。
况且,马进身上还背着重任,是不敢为了救几个伤兵耽搁了时间。
下了破碎的城体,马进终于能见着活人了。
那些侥幸捡了一条命的天麒军士兵,眼里满是惊慌,见马进死里逃生回来,纷纷聚拢过来。
这种毁天灭地的爆炸,闻所未闻啊。
西军强横至此,还有必要跟他们拼命吗?
按照刚才西军进攻的架势,就算想与他们拼命,能冲至人家跟前吗?
劫后余生,方知生命的脆弱。
“弟兄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跟我走。”
马进招招手,率先寻着街道迈开腿脚。
“马将军,一会儿捉杀使责怪下来……”有士兵小声的提醒。
马进回过头来,怒目而视:“老子说的话不好使吗?”
士兵们都不敢应话了,城外尽是如狼似虎的西军,自己这些灰头土脸的人,连像样的兵器都拿不出手了,还怎么跟人家拼命。
……
王彦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可是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鲜盔亮甲的西军骑兵一拨接一拨的加入战斗,好像没个尽头一般。
这哪里还是一千余骑兵?
眼前聚拢的士兵都是满脸的恐慌。
自从曹县北边的两声剧烈爆炸声后,西军像听到了进攻的金鼓一般越来越多,越战越勇。
王彦自己处在战场内不停的抵抗着西军骑兵的冲击,已不能纵观全局,唯有不断的聚拢兵力,缓缓的边退边战。
“都统,都统!”
身后,偏将屠卫虎快马冲散步兵,来到王彦跟前。
“都统,咱们中计了,西军那些稻草人骑兵之后,还埋伏着大批的真骑兵。”
屠卫虎指着曹县北城,喘着粗气:“西军这是蓄谋的围点打援,北城门塌了,估计也已被攻破,正有大批的骑兵向西边绕来。”
西军骑兵凭借速度的优势,完全有可能将己方的后路截断。
一旦退路被断,士兵们紧绷的神经很快就会绷断,士气一失,溃逃、踩踏不可避免。
王彦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问:“情报可真?”
“末将以人头担保!”屠卫虎回答得斩钉截铁。
王彦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同室操戈,胜有何益?”
就在这时,后方响起了急促的金鼓声。
这是退兵的鼓声。
“谁下的命令?”王彦怒不可遏,“两军犬牙交错,下令退兵就是死路一条!”
可,金鼓便是军令,军令如山。
此时还在后军的,除了谢克家,还有谁?
换句话,全军上下除了王彦,唯有谢克家能敲响退兵的鼓点。
御营军很快失去了控制,蜂涌着向南退走。
毫无意外,撤退果真演变成逃命,广阔的荒野上大量的士兵拼命向南跑。
这片湿润的土地已像个巨大的烂泥塘,老弱残兵们迅速被推倒,被自己弟兄踏入泥潭再也爬不起来。
王彦看在眼里,悲痛欲绝。
“无知谢克家,你他……在摧毁我的军队!”
这是一支历经生死考验淬炼出来的军队,他们有的是禁军,有的是厢兵,有的是乡勇弓手,更有一部分是失去家园,失去亲人,满怀悲愤的百姓。
王彦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同甘共苦,一起抵抗金军,打击游寇,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军容风纪。
王彦身边聚拢的士兵无一人后退,纷纷请命,要断后与西军决战。
这让他有了一丝丝的慰籍。
没多时,张翼、白安民拥兵前来,王彦身边聚集着过两千人了。
“好!”王彦畅快的大呼一声,豪气顿生。
“今日能得将士们誓死守护,王彦就是战死,也值了。”
“将士们,西军的骑兵坚盔厚甲,不可力拼,保持严密队形不可散。”
“白副将领兵护住右翼,张副将护左翼,吾亲率骑兵居中调度,杀出去!”
留给王彦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交代更多。
张翼、白安民虽然疲惫不堪,可是勇气依旧,纷纷引兵出战。
荒野上,西军与御营军渐渐脱离了接触,王彦等兵将,成了护在溃兵与西军骑兵之间的一道堤坝。
王彦没有做鼓动之词,此时能留下来的士兵,用不着再鼓动了。
可是,西军骑兵怎么会停滞不前了?
不光王彦,张翼、白安民等将士同样困惑。
西军骑兵并没有追赶,而是逐步的收拢队形,形成了一条长达二里的弧形阵地。
不应该是乘胜追击吗?
西军虽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可如同一道铜墙铁壁一般矗立在前,依然压得王彦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他并不畏惧死亡,可是死在这样的战斗中,心有不甘。
西军骑兵队伍渐渐肃整,整齐的如同一块铁板,冰冷无情。
他终于见识到了被朝廷、被边将盛传的西军真容。
如此进退有序,令行禁止的军队,难怪能击败马上战斗一生的女真人。
西军骑兵队中缓缓出来三骑,其中一人王彦印象深刻,正是与自己有过短暂交锋的火红盔甲将军。
而另外二人,王彦更是熟悉,其一为前大宋真定府兵马都钤辖刘翊,据说如今领了一支叫龙卫军的西军军级部队。
另一人为马政之子,前赴金常使,武举人马扩。
“屠卫虎,你传令张翼与白安民,小心守着防线,我亲自出去会会刘翊。”
屠卫虎担忧道:“都统不可,敌人可能使诈。”
“使诈?”
王彦惨淡一笑:“如此局面,还需要使诈么?”
王彦独自驱马前行,来到两军阵前,与刘翊、马扩、火红盔甲将军面对面。
刘翊满脸歉意,道:“王子才,你我在这场合见面,着实让人叹惋啊!”
王彦冷冷应话:“你我各为其主,有什么话敞开了说。”
刘翊双手抱拳,低头行了一礼,又指着中间的火红盔甲将军,道:“今日为你引见一人,这位便是西军统帅沈国守,沈放。”
沈放微微一笑,抱拳行了一礼。
王彦瞪大了眼,仔细的端详着沈放,一言不发。
许久,王彦才回过神来,还了一礼,道:“阁下不怕我驰报朝廷吗?”
沈放爽朗的笑应:“我一心抗金,何惧之有?”
沈放回首看了看左右二将,道:“再说了,我既然出现在曹县,就不怕惹麻烦。”
王彦又是不回应,再次端详,之后哈哈大笑:“今日败在你手里,也算是不屈了。”
“呵,王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罢了。今日不谈战事,既然难得一见,我想向王将军打听一个人。”
“哦?”
王彦很意外,沈放想找谁?
“你想打听谁?”
“岳飞可在你军中?”
沈放不清楚,局势已发生了巨大的变故,岳飞还有没可能与王彦有交集还难说。
甚至,当前御营军营阵乱得不可开交,以岳飞目前的资历,王彦会不会不认识岳飞。
“阁下与岳飞认识?”
“呵,不光认识,岳飞还曾在西军中与我短暂共事,当初金军强攻平定军,岳飞参与抗击,功不可没。”
“哦,岳飞不在我军中,他听宗留守调遣。”
沈放有些失望,看来西军当了一回拦路虎,把金军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真定去,汴京至河北一带的大宋军队太安逸了。
“那……王将军你又听谁调遣?怎么会当马前卒了?”
王彦一愣,没有回答。
沈放讪笑道:“我问的有些唐突了。既然如此,今日胜负已分,王将军请自便吧!”
不打了?
不光王彦,就是马扩与刘翊听了也是满头雾水。
“王将军不要误会,西军发兵只是为了李成一人,冤有头债有主,本就未预计与你有一战……况且,我内斗不内行。”
沈放感觉自己这话说的突兀,就加了一段况且。
刘翊奇怪的看着沈放,昨晚还是你说要闹出大动静的,现在倒好,玩过家家了?
刘翊的观念比较激进,当初西军独自抵抗两路金军时,南边那些军队放过一个屁没有?
而且伪朝廷还污蔑西军是逆军,对他们何必客气!
这话在王彦耳里又是另外一种意味,合着人家只是顺带着收拾自己,轻描淡写的,完了姿态也拔高了。
不喜欢内斗,是你自动凑上来挨打的。
“沈……将军,你为何不乘胜追击?”王彦终究没忍住,好奇的问。
“我不说了嘛,这次主要是为了剿灭李成而来。像他这种流寇,对大宋始终是祸害。”
王彦脸上有些烧,朝廷下令将自己从安利军调来,为的是解李成之围。
而李成前面干了什么事,王彦也清楚个大概。
朝廷正是看在李成敢于伏击西军,才准备招安他。
而此前官家封他那个“京东西路大捉杀使”的头衔,不过是事出权宜罢了。
现在,沈放不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没把王彦此行当回事,一边放王彦一马,一边又铁了心要李成的命。
沈放见王彦犹豫不决,指着还在泥潭里挣扎的伤兵:“王将军,那些可都是你辛苦训练出来的兵,他们有父母高堂,不救吗?”
……
“捉杀使,你快快断决吧,沈放派大军追来,绝不是为了对付御营军那么简单。”
马进将他在北门所见说了一遍,还将自己心里可怕的念头道了出来。
“以属下看,沈放不单单是为了复仇那么简单,他是想拿咱们当成砧板肉,剁给赵构看。”
“捉杀使你想想,应天府都派谢翰林来了,意图很明显,就是想招揽我天麒军。”
“而西军现在放过了王彦,下一步就是要对付咱们了。”
西军与王彦在城西的对峙场面,不间断的传至李成耳中,现在王彦正与西军一道救治伤兵。
这还真他娘的见鬼了,天底下有这么打仗的吗?
李成又将钱道人此前的告诫反刍一遍,只可惜钱道人与刘铁石去了博州后不见了踪影,要不然他定然有好计策。
李成长长叹一口气,似乎下了决心。
“马进,张守义,你二人即刻传令下去,全军从南门出城,追上溃兵,借溃兵的掩护突围。”
李成很无奈,以他个人的脾性,无论西军有多威风,想让自己低头是绝无可能的。
可形势逼人,城外的西军越来越多,且全是骑兵。
那些骑兵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打了一场漂亮仗。
李成是识货的,他对兵书有过持久的研究,西军骑兵把骑兵分割包围的战术用到了极致,凭借少数骑兵将上万的御营军步兵冲得满是窟窿眼。
但凡懂些用兵的人,都能看出来,西军对城外的御营军手下留情了。
马进的提醒很及时,无论如何,保存实力才是王道。
城内气氛骤然紧张,天麒骑兵不断的在城内各条大街上,大声传达大捉杀使军令,要求所有士兵不得留恋财物,仅带足自己的口粮,随时准备突围。
满城的鸡飞狗跳,风声鹤唳。
马进匆匆的赶回自己临时的家,金凤正在院子里翩翩起舞,口中清丽婉约的词牌一出接一出,仿佛外面激烈的战斗与她没丝毫关系。
马进没有搭理金凤,急匆匆敲响了孔秋月的房门。
“秋月小娘子,马上打包细软和肉干煎饼,带上你娘随我出城。”
孔秋月满脸凝重,连忙点头。
马进又吩咐:“给你娘也换身青帽男儿装,捉杀使不许急行军时她这身打扮。”
“记住了,钱财别带太多,多带些吃的,一会儿我让吴大郎领侍卫来来接你。”
交代完这些,马进匆匆出了家门。
街上已见火光,许多铺子和民房被士兵们点燃了。
既然是撤兵,就不能留给西军一颗粮食一片瓦。
南门城楼上,李成大声告诫着出城的士兵。
“弟兄们听好了,我李成从未亏待大家,有苦同吃,有难共赴。”
“今日仓促撤兵,实乃情非所以。”
“西军放过了城外的朝廷军队,却将刀剑伸至咱们脖子上。”
“我等本是安分守己的百姓,是这个吃人的世道把我们逼至此境。”
“天不叫我等活,我李成无话可说,可是人若要我等死,吾辈必以鲜血祭旗,与他争个明白。”
“弟兄们记住了,追上前面的逃兵,借逃兵掩护,跟紧自己的长官……”
通往南城门的大街上,满地的泥浆,大批的士兵背着大包小包,艰难的在人流中奋勇争先,向前冲。
身体羸弱的老人和妇女儿童被汹涌人流推搡挤压,不断的摔倒在地,被杂乱无章的腿脚踏在泥水里,哇哇痛哭。
李成看在眼里,抹了一把通红的双眼,提高了嗓门:“老弱之人不要挤,免遭苦难,西军虽猖狂,还不至于泯灭人性。”
可是李成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汹涌的人流依然拼命的向南门涌去。
出了城门的士兵和家眷,如同从鬼门关中捡回了一条命,撒开双腿,拼命的向南跑。
南边广阔的荒野上,溃兵如同草原上的万马齐奔,令人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