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语道破心思,陈少羽脸上一热,酒都醒了几分,嘴硬道:
“是……是又怎么样!我……”
“陈少羽!”
姜明玉打断他,向前走了一步,月光清晰地照在她脸上,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刁蛮和严厉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澈和平静: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陈少羽一愣,下意识回答:
“从你爷爷的庆功宴算起,快十年了吧……”
”十年了。”
姜明玉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有些悠远,他望着眼前俊朗的青年,总是不由的想起那一天挡在自己身前的小小身影。
“这十年来,我们打了多少次架,吵了多少次嘴?我揪着你耳朵逼你读书的时候,你恨不恨我?你在校场把我气哭的时候,我心不心烦?”
陈少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答不上来。
恨吗?好像从来没有。
烦吗?似乎……也习惯了。
甚至哪天不吵不闹,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
姜明玉看着他怔住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陈少羽从未听过的柔软:
“陈少羽,你真是个笨蛋。你以为我为什么非要管着你?为什么偏偏总是跟你过不去?”
她抬起头,直视着陈少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除了我,这武院里还有谁会这么在意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除了我,还有谁会一边骂你一边偷偷帮你补落下的兵书课业?除了我这个恶人,还有谁能让你这个莽撞的家伙稍微收敛一点,免得哪天真的把自己陷于险地?”
“你十年前救我一命,我不想你死在战场上,你还不明白吗?”
酒意彻底醒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猛地冲上陈少羽的心头。
他望着月下长发披肩的少女,以及少女如羊脂玉般白嫩的脸上升起的红晕。
陈少羽心里突然跳的格外的快,喉咙也有些发干,想说些什么,却笨拙得不知如何开口。
“明玉……我……”
姜明玉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她猛地转过身,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凶悍,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滚回去醒你的酒!再敢来女子寝院喧哗,我明天就告诉爷爷,关你十天禁闭!”
说完,她几乎是跑着回了院子。
陈少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在砰砰直跳,不是因为酒,也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滚烫的情感。
他转身,走向那群目瞪口呆等着看好戏的同窗,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莽撞,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看什么看?”
他扫了众人一眼,尤其是秦勇,
“以后,谁都不准再说姜明玉一句不好。她管我,那是我的事!”
从那一天起,陈少羽和姜明玉的关系,在所有人眼中都变得微妙起来。
他们再也没吵过架,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
直到陈少羽入了杨子关,杨子关爆发兽潮。
杨子关的城墙,被兽血与硝烟浸透了三日三夜。
当陈少羽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踩着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洼,一步一瘸地走入城内时,残阳正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与他手中那颗狰狞的牛妖头颅拖拽出的阴影交织在一起,扭曲而狰狞。
他浑身的铁甲破碎不堪,露出的肌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爪痕与淤青,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肘部,只是被胡乱用撕下的战旗布条紧紧捆扎,依旧渗着血。
一人一马杀入兽潮之中,斩妖王首级,谈何容易?
守城的士卒看着他,看着那颗象征着实打实战功的牛妖头颅,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纷纷让开道路。
有相熟的将领想上前搀扶,被他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摆了摆,拒绝了。
他只是沉默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负着千钧重担。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关外妖兽那震天的咆哮和同袍临死前的怒吼。
亲身入了边关,陈少羽才意识到什么是战场,什么叫生死一瞬。
就在这恍惚与疲惫几乎要将他吞噬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带着哭腔、却又强行压抑着的娇叱,刺破了他混沌的意识:
“陈——少——羽!”
他茫然抬头。
逆着残血般的夕阳光辉,他看见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正从城内援军开来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策马狂奔而来!
马蹄踏起烟尘,那身影在晃动的视野中有些模糊,却又无比熟悉。
是姜明玉。
她似乎来得极急,连铠甲都未曾穿戴整齐,只着一身便利的红色骑装,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刁蛮和傲气的俏脸上,此刻却毫无血色。
那一双杏眼死死地盯在他身上,尤其是在他左臂那道恐怖的伤口和浑身的血迹上停留,眼眶瞬间就红了。
“吁——!”
战马人立而起,尚未完全停稳,姜明玉便已翻身下马,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他面前。
“你……你这个混蛋!”
她扬起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狠狠给他一下,但那手掌在空中颤抖着,最终却无力地落下。
她小心翼翼地、近乎颤抖地碰触了一下他被鲜血浸透的臂膀布条,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意。
“你怎么……怎么伤成这样?自己一个人冲入兽潮之中,你不要命了吗!!!”
陈少羽看着她,看着这个十年间和他吵了无数次、打了无数场,却又在那一夜之后,让他心里种下异样情愫,甚至不敢轻易面对的姑娘。
此刻,她眼里的种种情绪,如同最炽热的熔岩,瞬间将他满身的疲惫和冰冷都驱散了。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往常那般混不吝的笑容,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龇了龇牙,最终只化作一个有些难看的弧度。
“哭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脱力和干渴而异常沙哑,
“又不是死了……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
他费力地抬了抬右手,示意了一下那颗狰狞的牛妖头颅。
“谁要你这破礼物!”
姜明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用力捶了一下他完好的右肩,力道却轻得像是在拂去灰尘:
“谁稀罕!我只要你……只要你活着回来……”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陈少羽心中所有的壁垒。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他流泪的姑娘,想起十年前那个月光下的夜晚,想起她说的“除了我,还有谁会在意你”,想起这些年虽未见,却总能通过各种渠道听闻她消息时,自己心底那莫名的悸动。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笨拙,所有的不知如何面对,在这一刻,都被这最直白的眼泪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扔开那颗沉重的牛妖头颅,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那只尚算完好的右手,猛地将还在落泪的姜明玉,紧紧地、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姜明玉的身体骤然僵住,所有的哭声和责备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能感受到他铁甲冰冷的触感,更能感受到他胸膛下那颗剧烈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脏!
“明玉……”
陈少羽把脸埋在她带着清香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能让他安心的气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地说道:
“以前……是我蠢。”
他顿了顿,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以后……我这条命……分你一半。”
“等这次回去,我就找爹爹去向师傅求亲!”
姜明玉在他怀中,从最初的僵硬,到慢慢放松,最后,伸出双臂,同样紧紧地回抱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身躯。
她将脸埋在他染血的胸膛上,泪水更加汹涌,却不再是悲伤。
而是一种失而复得、心落尘埃的巨大喜悦和释然。
“谁……谁要和你成亲……”
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闷闷的:
“你得给我好好活着……完完整整地……不然……不然我饶不了你……”
周围,原本肃穆悲壮的战场归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告白,仿佛被注入了一股鲜活而温暖的气息。
士卒们默默地看着,没有人出声打扰,只有残阳无声地将两人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十年争吵,一朝分别,历经生死,终见真心。
明心见性,如玉之贞,亦如玉之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