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里的几日,李来亨一边总结前几日前几日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一边有条不紊地推进各项事情的落实。
他每天都会听取各部主官汇报军队推进新的士兵手册的进度,并亲自参加晚间面向军官们的“突击识字班”。针对基层军官的反馈,他会将相关问题进行归纳,并有针对性地做出更通俗易懂的解释和调整,就比如第一句“替天行道安黎民”,在很多人反应看不懂黎民是什么意思后,就换成了更简单易懂的“替天行道安百姓”。
随着士兵手册在全营的推广,在李来亨的指示下,马如青开始抽调人手组建军正巡查队,在营中进行巡查,重点严查赌博、酗酒、老兵霸凌等违纪行为。李来亨给予了一周的“适应期”——初犯者关禁闭并直接降为最末的丁等兵,再犯者处以鞭刑并降为辅兵,三犯者鞭刑后逐出军队,情节特别严重的就当场斩首!
新任的督军陈国虎和都排使崔世璋也开始全力运转起来。二人各司其职,一个从武艺劈刺的角度,一个从队列阵法的角度,将新兵的训练工作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强度。他们也在各自暗自较劲,都想尽快为破虏营拿出一套真正行之有效的训练规程。
方助仁作为书办则一直在忙士兵手册的抄写事宜,寿阳县只有一个能刻印年画、黄历的小书坊,根本不具备在短时间内雕版并大量印刷的能力。虽然他也学会了连哄带骗,组织了七八个水平参差不齐的书吏,每天抄的笔杆子都快冒出火星了,最终勉强做到了让队长以上的基层军官人手一本。
张金来和赵文升这几日大吵了几架,但最终,在张金来软硬兼施的手段和破虏营无声的武力威慑之下,赵文升还是黑着一张脸,“自愿”地在数份土地流转的契约上,按下了手印。一大批原本属于军属和功勋佃户的分散田地,被成功地置换到了村庄的周边,连成了一片。
总之,人人都有活,人人都很忙,这很好。
然后,还有个意外之喜,一名急于凑钱“赎买”土地的佃户,为了高额的赏银,竟将现在在寿阳乡下躲藏的、曾挖过李自成祖坟的原明朝米脂县令边大绶告发了!这倒是个能够献给皇上的好礼物。
六月十一日,这是李来亨在寿阳盘桓的最后一日。
赵氏坞堡之外,那片刚刚收割完夏麦的田埂之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简陋的高台。台下,是数百名脸上交织着期盼与不安的佃户和军属。寿阳县令孙明府和周边几个村落的乡老里正,也被叫来做个见证。而在更远处,还有无数闻讯赶来的乡民,正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辰时正,身披铁甲、腰悬佩刀的李来亨,在韩忠平与陈国虎的簇拥下,缓步登上高台。
“诸位乡亲!”
他先是对着台下,郑重地抱拳一揖。
“数日前,本将在此地,公审国贼赵士选。承蒙诸位乡亲信赖,踊跃检举其罪,方能彰显国法,为民除害。本将也当众提议将赵士选的不义之财分给了诸位。”
“可这几日,有不少父老乡亲,向本将哭诉,言说新分之田地,遭劣绅觊觎,恐要朝不保夕,恳请我破虏营能加以庇护。为安民心,本将思虑再三,决意在此成立军屯!”
他朗声道:“自今日起,除还给未从逆的赵氏族人的部分土地外,逆贼赵士选所有田产,尽数收归我李来亨名下,以为军屯之基业!凡我军将士之家属、为我军效力过的乡亲,皆可入此屯中,受我破虏营之庇护!”
随即,他转向早已吓得站起身来的孙明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商议”口吻下令道:
“孙县令!天启、崇祯年间,苛捐杂税,三饷加派,逼得民不聊生,此乃前明败亡之根源!我大顺既要另开新政,便当与民休息!我今日便在此,恳请在寿阳即刻废止所有三饷杂派,税赋一体参照万历年间之旧制正赋征收!孙县令可有异议?”
孙明府哪里敢有异议,他知道,这位爷说的是“要求”,实际上就是“命令”。他连忙躬身作揖,声音都变了调:“下……下官不敢不从!都尉仁德爱民,实乃我寿阳百姓之福啊!”
台下的乡民们听到“废除三饷”这四个字,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这可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然而,就在这欢呼声达到顶点的时刻,李来亨却再次抬起了手。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军屯之田,虽归我名下,却也需要给我大顺朝廷缴纳赋税!”他看着台下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按田亩产出,约四到五成!”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许多人的热情。台下,响起了一片失望的议论声。一些家底稍厚的自耕农,更是眉头紧锁,觉得这折腾了一大圈,最后要交的租子,似乎……和给赵家当佃户时,也没有本质的区别。
李来亨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而是立刻抛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下一个配套举措:
“不过,凡家中有男丁,应征入我破虏营者,一人可抵扣十亩地三年之赋税!”
“凡在此次破寨、整军之中,为我大顺出过力、服过劳役者,一人可抵扣五亩地半年之赋税!”
“乡亲们!天下没有白给的好处!我大顺‘不纳粮’的承诺,是对天下所有安分守己的百姓说的!但如今,东虏大军压境,遍地都是赵士选那样的叛逆!要保住你们分到手的田地,要守住你们的婆娘娃儿,就必须出钱出粮,支持我们这些拿刀的汉子去跟那些鞑子和叛匪拼命!”
“你们出钱粮,我们出性命!这,才是真正的公道!”
这一番话,让周围的乡民们再次议论纷纷。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佃户,对他身旁有些泄气的儿子,低声说道:“娃啊,你不懂就别瞎嚷嚷。”
“要是这位将军爷,今日只说分田,不提收租,那才真是叫人害怕哩。那就说明,他只是哄着咱们高兴,干一票就走。等他们前脚一走,后脚赵家的人回来,咱们分到手的田,还得连本带利地吐出去。”
“可现在,他要收租,反倒是说明……他是真打算长长久久地,给咱们当这个靠山啊!交五成租子,换个安稳的靠山,值!”这番话虽然声音不大,却迅速在人群中传开,引起了大多数佃户的共鸣。他们不怕交租,他们怕的是交了租,还没人保护他们的利益。
李来亨他看着台下那些渐渐被他说服的面孔,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
“你们要记住,这‘军屯’,也是我大顺军队的一部分!我希望,我破虏营离开后,你们能在张掌柜派来的管事带领下,效仿军中之法,建立保甲,编练乡勇!平日里,维持内部秩序;危急时,你们自己也能成为一支能战之兵;更重要的是,掌握武力,团结起来,你们才不会被心怀不轨的人欺负!”
……
台下的孙县令则自始至终,都如同一个木偶,李来亨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他看得明白,自己不过是这位爷手中的一个官面牌坊。至于征不征三饷,那也得先有本事把税收上来再说。他早已破罐破摔了。
人群之中,赵文升表面上跟着众人一同鼓掌叫好,内心深处,对李来亨的愤恨却已到了极点。他知道,这些土地一旦变成了有军队直接撑腰的“军屯”,他想再用过去的那些阴暗手段收回来,将难如登天。一个更为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如同毒蛇般浮现——或许,只有借东虏的手,才能消灭这个可怕的对手,才能让赵家,回到过去的好时光。
仪式结束后,张金来私下里找到了李来亨,脸上堆满了钦佩的笑容。
“都尉大人,高明,实在是高明!”他由衷地感慨道。但他那商人的本性,还是让他忍不住提出了建议:“不过,若是在下,或许会先许下些‘一体免赋’的虚头好话,先图个好名声。待日后派管事来收租时,再寻些由头慢慢加征,岂不……更体面些?”
李来亨看着他,只是摇了摇头:“张掌柜,我与你不同。我更愿意将丑话说在前面,以诚服人。”
他内心还有没说出口的想法——对于如何真正地治理基层,他其实也没有完全想好,那不如先在寿阳做个“社会实验”,到了府谷之后,他正好也能同步看看这边先行试点的成果。
-----------------
结束了在寿阳的最后一件大事后,当天下午,一支数十骑的精锐信使队,打着太原留守陈永福的旗号,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寿阳。
为首的,是一名看起来颇为精悍的骑兵掌旅。他一见到前来迎接的军官,便急匆匆地说道:“奉我家陈将军将令,前来问候李都尉。听闻都尉在寿阳盘桓多日,未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有需要,将军言说,太原府上下,必将鼎力相助。”
李来亨在帅帐内接到禀报,心中瞬间便雪亮一片。他在寿阳盘桓了十余日。这十多天里,他整肃军纪,改编军队,划分田亩,这一系列动作,早已超出了一个普通“防御使”在上任途中所应有的范畴。
陈永福,显然是对自己久留不走,起了疑心。他这是在旁敲侧击地问自己:李来亨,你到底想在山西干什么?是不是对这块地盘,有什么别的想法?
自己确实对山西有想法,但不是现在,想要的地盘也不是在太原附近,不过此刻,是时候让之前的那份礼物发挥作用了。
片刻之后,李来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亲自将那位使者迎了进来。
“哎呀,有劳将军挂怀,李某感激不尽!我部在此盘桓数日,倒也并非遇到了什么难处。只是……在清剿叛逆之时,意外擒获了一个‘人物’,正愁着如何处置,不知该如何向圣上和将军交代呢。”
说着,他对着帐外使了个眼色。两名亲兵立刻将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的老者,拖了进来狠狠地按跪在地。
李来亨笑了笑,缓缓地踱到那老者面前,伸手,将他口中的布团扯了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老者,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问道:“边老大人,事已至此,还是自报一下家门吧。”
那边大绶已然绝望,但还是硬撑着说:“我当年挖了你们李贼的祖坟,如今你们果然被东虏击败了!先帝爷,我的任务完成了!”
李来亨转身,对着那早已目瞪口呆的使者,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就是边大绶这么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我本想将他押送至太原,又怕路途遥远,有所闪失,辜负了圣上。”
“今日将军派你前来,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这份天大的功劳,我李来亨不敢独占。还请即刻将此国贼押回太原,交由陈将军发落!移交了此人后,我部马上就走。”
-----------------
当天黄昏,夕阳的余晖下,整编后的破虏营近两千将士,已在城外的官道上,列成了数个整齐的方阵。
李来亨策马立于阵前。他看着眼前这支军队,心中却并没有多少豪情万丈,从回到寿阳开始后连日操持全军各种章程的完善,让他在即将离开寿阳的时候竟然有一种解脱感。
也罢,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之前做一次检查吧,也算是给我这十几天的整军画个句号。
“全军向北行军!”他挥动马鞭,声音有些沙哑,“各营起头,复述《士兵手册》总纲!”
命令传下,队伍最开始有些对这道命令感到出乎意料的骚动,但随即,各支军队在主官的带头下,开始复述起来。
“替天行道安百姓……”
站在队列前排的周来顺,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喊道:
“杀鞑保家护乡亲!”
他身旁的许一守、赵自牢、朱双五等人,被他这一带,也下意识也跟着喊了起来:“都尉将令重如山,层层听令莫疑心!”
就这样,全营各支部队都很快调整了状态,算是整齐划一地将总纲部分都背完了,随即绝大部分军队都沉默了下来,许一守也送了口气,他心想,赶紧赶路吧,晚上就能早点扎营休息了。
效果还不错,就这样吧,李来亨也未做他想。
然而,就在他即将拨转马头赶路的时候,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还有少数几支部队却并没有停下。
其中就包括了周来顺,他就好像在向小队里的其他人例行在每日上午复述一样,语气平和却坚定地开始复述军阵篇的内容:
“红旗冲锋黑旗退”
许一守站在周来顺身后,吓了一跳,他不想喊,他觉得这很傻,周来顺等少数人的声音不大,可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变得燥热起来。
“蓝左白右黄立定”
赵自牢跟上了。
“鼓进号冲锣收兵!”
那个平日里最爱说怪话的老兵油子朱双五,此刻竟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扯着破锣嗓子跟上了。
紧接着,从几支零星的小队,到少数几个哨,再到数个旗,再到两个司,再到席卷全营,越来越多的士兵被这股莫名的情绪所裹挟,加入其中,到最后竟有了几分百川入海后的奔腾气势。
许一守只觉得头皮发麻,在周遭那如墙如堵的声浪中,一直张不开嘴的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终于,他也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加入了那直冲云霄的滚滚声浪。
李来亨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踢踏着地面。他惊愕地回过头,看着那支自发开始复述整条军规的队伍,随即,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无保留的的灿烂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感动,更有一种“吾道不孤”的豪迈。
他也张开了嘴,跟随着众人背出了下一句:
“月月操演比输赢,行军结阵旗鼓明。”
到了后半段,众人的复述又开始变得杂乱了,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把士兵手册里的内容全部背完本就不太现实,因此有的人完全忘了,只能张嘴顺着口型,有的人则是记串了,还有的人重复背着已有的内容,不过依然有近半的人坚持到了最后。
但到了最后,这些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这支队伍虽然步伐还不是完全标准,背诵的口号到了后面也显得杂乱,但谁都看得出来那种昂扬的勃勃生气。
道路两旁,那些前来送行的百姓,那些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乡老,此刻都呆若木鸡。
躲在暗处观察的赵文升,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有种错觉,一直以来在寿阳县处心积虑钻营的自己,此刻呆滞的就如同一件死物,而那支军队,确有一种不属于这个死气沉沉的时代的鲜活感,这让他分外地恐惧,竟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风起于青萍之末。
距离历史上的唐通叛乱时间不到两个月,大顺破虏营,正式启程向北。
-----------------
总纲篇
替天行道安百姓,杀鞑保家护乡亲。
都尉将令重如山,层层听令莫疑心。
令行禁止听号炮,缴获归公不私藏。
功劳大小按评定,冒功抢掠定斩首。
军阵篇
红旗冲锋黑旗退,蓝左白右黄立定。
鼓进号冲锣收兵,错认旗鼓军法刑。
临阵脱逃者立斩,见围不救者同罪。
谎报军功杀无赦,妄杀降兵抵命赔。
协作如臂方为胜,孤狼冒进是狗熊。
守位听令即有功,抢功乱阵罚不饶。
军纪篇
斗殴摇骰偷饮酒,凡此三者皆禁闭。
传谣丢牌藏女人,轻打重斩不留情。
抢民财物淫妇女,强占屋舍罪必罚。
一人犯错全队罚,并斩首级悬旗飘。
操演篇
月月操演比输赢:行军结阵旗鼓明。
队列严整少流血,号令精通保性命。
枪刀弓铳月月比,武艺精熟敢搏命。
扎营修械皆本领,火器打铁记功名。
赏罚篇
兵分四等看三样,年资战功操练强。
甲等好汉饷银足,丙丁需得勤加练。
战前缺械兵受冻,战后弃伤主官责。
冬袄夏粮若克扣,一经查实官帽丢。
伤兵给饷顶半年,阵亡家口授田先。
遇事不公实名诉,文书收信必查实。
——第一版手抄本大顺《士兵手册》,西京大顺军事博物馆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