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县城内,一间临街的小破院子里,年轻的小货郎许一守,正对着一只沉甸甸的银镯子,反复地掂量着。这件宝贝,是他前几日跟着人群,混进被攻破的赵氏坞堡时,趁乱从一间偏房里顺手牵羊摸出来的。
若是拿到黑市上出手,这玩意少说也能换回几两银子。有了这笔钱,他就能多买好几个月的粮食,无需像现在这样天天为了一口饭吃而四处奔波,至少不会像去年那样,差点就挨不过去了。
但一想到近几日城里的传言,他又感到十分后怕。
公审大会后,赵家那位新上位的族长赵文升,表面上对李都尉的判决感恩戴德,甚至还主动捐出粮食,协助县衙维持秩序。可暗地里,赵家的报复,早已悄然展开。
城里的地痞、泼皮们,像是得了什么指令一般,开始在街头巷尾,四处散播着赵家的“规矩”:
“……赵老爷发话了!破寨那天,穷泥腿子冲进去拿走的家具、衣服,赵家就当是喂了狗,自认倒霉了!”
“可要是谁不长眼,拿了赵家的金银首饰、古玩字画,最好自己个儿乖乖把东西还回去!否则,等那伙当兵的一走,有你们好看!”
许一守还从厮混得有些面熟的衙役口中听闻,赵家正在四处运作。他们一面用高得吓人的利钱,“借”钱粮给那些刚刚分到田地的佃户,一面又用银子喂饱了县衙里的胥吏师爷,在划分田契的文书上,不知做了多少手脚。
“……许小哥,你别不信,这寿阳的天,其实还是姓赵的。”那衙役喝醉了酒,对他吐着真言,“不出三年,那些分出去的地,还得姓赵!那些泥腿子,到时候还得给赵家当奴才!”
许一守越想这些事情,便越觉得后怕。可要他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又实在不甘心。
他将那几件首饰用破布仔细地包好,埋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心中抱着一丝侥幸:“再等等,或许。风声过去了就好了……”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他推开门,一具冰冷的尸体就躺在对面的臭水沟里,因为被人殴打而全身浮肿,几乎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许一守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当时跟自己一道冲进坞堡、同样也摸了些好处的伙计。
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地痞们,此刻都聚在一起,对着那具尸体指指点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路过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啧啧,这就是跟赵老爷家作对的下场!”
“……有人看到这小子拿了一对金耳环,却死活不肯还……”
“……听说还有个跟他在一起的伴当,我看这些穷鬼都是嫌自己命长……”
听着这些闲言碎语,许一守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
那一整天,许一守都心神不宁,哪里也不敢去,只是将自己死死地关在屋里,可只要留在寿阳城,被找到弄死是迟早的事。
他曾经想过逃跑,可外面似乎更加兵荒马乱,到时怕是不是死在盗匪,就是死在乱兵的手里。他被逼到了绝路上。
当天夜里,他辗转反侧,一夜都呆不踏实。当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时,一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的念头,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当丘八去!
可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让他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作为一个在乱世中靠着小聪明艰难求生的小市民,他对“当兵”这件事,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他听过太多同乡的年轻人,被官军或是各路义军拉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的故事。
然而,眼下的局面是:不当兵,立刻就可能被赵家的地痞,悄无声息地弄死在某个臭水沟里。
当了兵,至少……至少暂时能得到军队的庇护,能活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得活下去。
天亮之后,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去投军的决定。出门前,他特意在埋了银镯子的墙边,划下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记号。“等……等日后找到机会了我再回来取。这总归是我的。”
随即,他推开门见到四下无人后,咬了咬牙,向着之前自己走街串巷卖货时还有几份印象的顺军招兵点,快步走了过去。
……
当他即将抵达营门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乡音。
“许……许家的小哥儿?你……你这也是……”
他回头一看,只见几个同样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忐忑不安地向这边走来。
“张……张三哥?”许一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看来,被这世道逼得走投无路的,远不止他一个。
“唉,没法活了。”那为首的汉子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愁苦,“前几日分到的那几亩田,还没捂热乎呢,赵家的管事就找上门,说是要‘借’咱们的田契去县衙‘核验’,这一借,怕是就还不回来了。
要想保住田地,我听说就只能自己或者亲人去投军,那些军爷似乎只庇护当兵者的亲属。可现在这个世道去投军……那真是脑袋栓裤腰带了,就这,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俺们,唉……”
“是啊是啊,我们的情况都跟张三哥差不多。”众人一路唉声叹气,交流着各自打探来的消息。
“不过我听说,这伙顺军跟别的兵不一样,军纪严得很……”
“那待遇咋样?”
“似乎还行,但听说时真的要去到前线跟鞑子搏命的。”
“啊,有没有没那么凶险的活儿?”
“我听我那在军中当伙夫的姨父说,好像有支叫‘工兵部’的,专门负责在后头干些转运粮草、修补兵器的杂活,不用上阵杀敌……”
不用上阵杀敌!只在后面干杂活!许一守的耳朵瞬间捕捉到了关键词
那敢情好啊!虽然饷银可能少点,但胜在安全啊。只要能活下去,饷银少点算什么?
俺就去投工兵部了!
然而,当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那人声鼎沸的招兵点时,眼前的景象,却让许一守彻底傻了眼。
“来来来!来我第一司!韩掌旅亲领,都是百战老兵,跟着咱们,顿顿有肉吃,仗仗打头功!”
“要去就去咱们第二司!陈掌旅勇冠三军,骑兵营的弟兄威风八面!入了我第二司,保你三年升哨总!”
各司的招兵官,此刻正一个个扯着嗓子,在疯狂地“抢新兵”。他们将自己的部队吹得天花乱坠,又毫不留情地给对家拆台,整个场面那叫一个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许一守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他努力地想从那些五花八门的旗号中,找到“工兵部”的牌子,却发现,根本没有。偶尔有新兵上前询问,想去工兵部,便立刻被几个战兵军官围住,唾沫横飞地数落一通。
他好不容易挤到一个看起来比较面善的军官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军……军爷,敢问……那工兵部,是在何处招兵?”
那军官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鄙夷神情,他猛地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地说道:“兄弟,你糊涂啊!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去那工兵部作甚?”
他凑近许一守,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工兵部,就是一群伺候人的奴仆!天天跟在咱们战兵屁股后头,倒马桶,刷碗,干的是最累的活,吃的是最差的饭,拿的是最低的饷银!”
随即,他热情地拍着许一守的肩膀,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开始吹嘘起自己的战兵营:
“来咱们第二司,那才是爷们儿该待的地方!吃饭管饱,顿顿有肉!跟着咱们,稍微打上一两仗,在后头放几枪,立点小功,立马就给你发足月饷!”
他伸出两个手指,在许一守眼前晃了晃:“到时候,月钱二两!分缴获时,都让你先挑!不比在那工兵部当牛马强?”
许一守本就也是真心参军,他听着这番话,心中的小算盘又“噼里啪啦”地打响了。
“反正……我日后也是要找机会逃跑的。”他心中暗想,“既然如此,在哪儿不是待?这战兵营,听起来吃得好拿得多,还不用干累活。岂不美哉?等我只要领了第一个月的饷银,再找机会溜走,岂不是白赚了一笔?”
他当即拍板,对着那军官一抱拳:“多谢军爷指点!俺……俺想通了!俺就投你们战兵营!”
“这就对了嘛!”那军官大喜过望。
……
他和另外几个同样被说动的新兵,跟着那名军官,兴高采烈地在营门画了押,领了一块刻着名字的木质腰牌。
然而,当他们被领到营地后院之后,画风突变。
几个早已等候在此的、五大三粗的老兵,面无表情地将他们这群新兵,如同驱赶牲口一般,推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然后“哐当”一声,从外面锁上了门,一时间可把众人吓得惶恐不安。
“这……这是要干什么?”
“不会是要把俺们宰了吃蔡吧?”
许一守听到这话,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自己这是发了什么昏,居然想着来投军,这下好了,要真是如此,岂不成了送肉上门?
就在他快要自己把自己吓死的时候,门再次打开了。
那名招兵的军官,带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眼神沉稳的年轻队正走了进来。
那军官手一指缩在墙角的许一守:“周队长,你来的有点晚了,其他哨已经把好的人都挑走了,你把这个怂货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