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步理清思路后,李来亨知道,这套关乎破虏营未来的全新架构,也不能是他一人乾纲独断的产物。它必须经核心层充分讨论,凝聚众人智慧方可落地生根。
他当即便命人,去请韩忠平与陈国虎二位掌旅前来议事。在传令兵即将走出帐门之时,他沉吟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也请崔世璋崔部总……一并过来。”
他之所以特意加上崔世璋,是因为崔世璋在承安镇与莲花山的表现,乃至军法审判大会时恰到好处的“配合”,都让他隐隐感觉到,这位前明边将,也许才干并不止表露之外的部分,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展示的舞台。
他也想听听,这位真正与东虏精锐血战过的将领,对自己的方案,会有什么见解。
不多时,三人鱼贯而入。
帅帐之内,李来亨没有丝毫的客套。先是总结了破虏营之前承安镇、莲花山之战时在编制和指挥上遇到的问题,并就此提出要进一步统一编制、优化指挥层次,随即将那两个新编制的方案,和盘托出,向三人阐述了这两个方案各自的特点。
“……大致便是如此。”李来亨说完,目光扫过三人,“今日请三位前来,便是想听听你们的看法。这两种方案,各有利弊,还请畅所欲言。”
陈国虎性情最急,他听完便第一个开了口,毫不掩饰自己对第一个方案的偏爱。
“都尉,”他声音洪亮,“末将以为,第一个方案最好!简单明了,容易上手。咱们现在各哨的人数本就参差不齐,正好借此机会,统一扩编成二百人的大哨。如此一来,咱们一个哨,拉出去就能顶明军半个司,跟鞑子一个牛录对阵,也半点不虚!
“至于第二个方案嘛……”他撇了撇嘴,脸上露出几分不以为然:“在部和哨之间,再加个什么‘旗’,一个部总管两个旗总,一个旗总又管两个哨总……这层层叠叠的,形同官府衙门!真用这个法子,怕是临阵之时,号令传递都会慢了半拍!”
韩忠平没有立刻表态,他只是抚着短须,若有所思。
崔世璋在陈国虎发言时,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并不完全认同。等到陈国虎发言完毕,他先是看了一眼陈国虎,随即目光转向李来亨,慢慢开口道:“都尉,末将斗胆以为陈掌旅此言有失偏颇。”
陈国虎闻言,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一丝不快。他没想到,崔世璋平日里都闷声不响,此刻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驳自己。
崔世璋却没有理会他的情绪,他声音沉稳,条理清晰:
“都尉,末将以为,在‘部’与‘哨’之间增设‘旗’这一级,不仅不是叠床架屋,反而是深谋远虑,极其必要之举。”
“其一,便在于‘简单’。”他解释道,“若按方案一,一个哨便是实质上最基层的作战单位,一个哨总临阵之时,要同时调度四个队长,极易顾此失彼。
而方案二,从部到哨,各级主官皆只领两部,指挥压力骤减。如此,掌旅作为一司指挥官能从繁琐的调度中解脱,专心于大局;而各级军官,亦能将号令更精准地层层传递、拆解执行。”
“其二,在于‘灵活’。”他继续说道,“方案一的大哨,兵种混编,看似全能,但真要调度起来,便必须以一个队50人为核心,实际反而容易被各个击破。
而方案二,我等可以‘旗’为核心,麾下二哨,可分作一哨为火铳队,专司火力压制;一哨为长枪队,专司冲锋肉搏。战时,旗总可根据敌情,或以火铳掩护长枪,或以长枪护卫火铳,分合自如,战术变化远胜于前者。”
这番话,说得陈国虎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虽然勇猛,却非不通兵理之人。崔世璋这番分析,确实点出了他未曾深思的指挥细节问题。
就在陈国虎以为崔世璋要将自己的方案全盘否定之时,崔世璋却话锋一转,竟部分赞同了他:“但,陈掌旅方才所言,亦非全无道理。我军与敌作战,确实要尽可能让同级别部队,在兵力规模上,略占优势为宜。”
他看着李来亨,胆子也大了一些:“而且,方案二,虽以‘旗’为基层作战单位,兵力两百,与方案一的‘大哨’并无差异。其潜力远胜前者。”
“方案一的大哨,一个哨总已管着4个队长,同级别再往上扩编已是极难,若要再增加兵力,那便只能在部下直接增设一哨了,并不灵活。
而方案二的‘旗’,却可在此基础上,再增设一哨甚至两哨,形成三百人乃至四百人的‘大旗’!”
这番话,让李来亨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邀请崔世璋前来,本意只是想让他从一个实践者的角度,提些查漏补缺的意见。却没想到,对方竟进行了如此深刻的剖析,甚至还点出了他自己都未曾真正想到的方案二在“弹性扩编”上的巨大优势!
崔世璋见都尉并未反驳,反而露出了倾听的神色,心中那份因降将身份而始终存在的拘谨,也消散了不少。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那个更为大胆的建议:
“都尉,我军眼下虽是在清剿叛乱民团,到了山西也可能与叛乱的前明军作战。但日后之大敌,必是建州东虏!按末将在辽东的经验,东虏军中,能与我军‘旗’相对应的,乃是‘牛录’。一牛录战兵,少则百人,多则可达二百余。我军一个‘旗’,若要与之正面抗衡,兵力至少不能逊色。”
“因此,末将斗胆建议,我等不妨看得更远一些。干脆直接采用更大的编制,将方案二优化,改为一‘旗’下辖三‘哨’!”
“如此一来,我军一个满编的‘旗’,便有三百精兵!无论是火力、防御还是冲击力,无论对前明军的一个哨,不,一个标准司,乃至东虏的一个牛录作战,都有一战之力”
“而以此为基础,两旗为一部,可得六百人;两部为一司,则可得一千二百人!若日后兵力有限,一个司也可只辖三旗或一部,兵力可在六百至九百人间灵活调整。这套编制,既能确保我军在局部对抗中的优势,又为未来扩编,留足了空间!”
他最后总结道:“我军后续在山西乃至陕北,怕是必有连番大战。能在编制上多留下余量总是好的。”
陈国虎看着崔世璋,那张粗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震惊与佩服的神情。他原以为,崔世璋相比他,不过就是年纪更大些,性格更沉稳些,要论冲锋陷阵,自己却远强于他,却没想到,此人居然还真有几份战阵上的才能。
而李来亨,更是感到一阵出乎意料惊喜!崔世璋的建议,从“对标强敌”这一角度,尽然还能帮他优化了他原有方案中考虑步骤的地方。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韩忠平,也缓缓地开了口。
他没有从军事上对这两个方案发表任何评价,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补充了自己的看法。
“都尉,”他看着李来亨,沉声道,“老韩我不懂那些精妙的战法。仅从一事而言,弟兄们一路走到现在,也打了不少仗,都尉虽然赏赐都发的足。但我发觉弟兄们除了盼着能多分些金银,心里头……更盼着的,是看能不能也升官,当个队长、哨总,乃至更进一步。”
他看了一眼陈国虎和崔世璋,继续道:“方案一,我听下来,在这方面和现在的局面没啥打的差异。而方案二,从伍长到掌旅,层级更多,官位也更多。这便意味着,弟兄们往上爬的路子,也更多。这对激励全军上下的士气,怕是也有些用处”
韩忠平这番话,看似朴实,却一语道破了军队管理的另一个核心——晋升激励。
至此,大局已定。李来亨做出了最终的决断:
“好!综合三位的意见!我破虏营,自今日起,便采用这套司、部、旗、哨、队、伍的全新六级编制!一队五伍,一哨二队,一旗三哨,一部两旗,一司两部!”
之后,李来亨又进一步聊起新设工兵部之事,此事之前韩忠平和陈国虎并已赞成,崔世璋也并无不可,这样破虏营大的编制体系便就此确认下来。
随后李来亨先行遣退了陈国虎和崔世璋二人,只单独将韩叔留了下来。
帐内的气氛,也从方才的“公事公办”,转为了一种更为放松的范围。
就在这个环境下,李来亨沉吟片刻,将自己那最后也是最大胆的构想,缓缓地和盘托出,“编制之事已定,但我心中,尚有一虑。”
他看着韩忠平,声音压得很低:“我破虏营成分复杂,单靠这套司、部、旗、哨的常规建制,号令虽能通达,却未必能做到令行禁止。我想……在这套建制之外,再另设几个‘差遣’的职事。”
他将自己关于设立“军正”、“督军”、“都排使”等职务的想法,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这些职务,不入常规编制,不领固定兵马,却拥有监督、考核、训练全军的权力,并且直接向他本人负责。
随着他的讲述,韩忠平脸上的神情,渐渐地变得凝重起来。待李来亨说完,这位军中宿将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犹豫之色。
他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直接反对,只是皱着眉头,反复地踱着步,许久,才长叹一声,用一种充满了忧虑的语气说道:“都尉,你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在我看来,这近乎是在军中独立设监军之类的岗位了……都尉,我当然知道你实际并无那个意思。
但我大顺军中,向来讲究的是上下同心,袍泽一体。您如今另设这几个‘差遣官’,凌驾于各部主将之上,权力又如此之大,怕是……怕是多少会引来非议。
而且此事若有宵小作梗,添油加醋传到西安、传到圣上耳中,恐怕……也会说您这是在另立山头,逾制了。到那时怕是有数不清的麻烦。”
李来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韩忠平说的,都是他的肺腑之言。自己这个构想,也确实是在大顺军的体制边缘,疯狂试探。
但李来亨并没有退缩自己的决心。
“韩叔,”他站起身,走到韩忠平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与恳切,“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若是在承平之时,我绝不敢有此妄想。但如今是什么时候?鞑子大军压境,我大顺在生死存亡之际!
我破虏营,即将孤军北上,直面强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本,去慢慢地磨合人心,我更不能容忍任何的阳奉阴违!”
“我需要一支绝对服从、令行禁止的军队!每个人的武艺、每个伍队的阵法,我都要切实地了解,并让他们按我的意志进行锻炼”
他看着韩忠平,眼中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圣上那边……圣上既赐我‘独立成军’之权,便是在放手让我一搏!只要能打赢鞑子,守住府谷,些许体制上的变通,想来圣上也能体谅。”
见韩忠平依旧在犹豫,李来亨退了一步:“而且,韩叔,这些职务,也只是‘兼职’,而非正式的常设官衔。主要是为了让某人,能统筹某一领域的具体事务,并非要真的在各部之上,再设一个衙门。如此也能堵住不少人的嘴。”
韩忠平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为了求胜而不惜一切的偏执与渴望。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但或许……在这吃人的乱世,也只有这般不循常理的手段,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些职务,以一种“半正式的兼职”形式落地。
李来亨心中大定,他立刻趁热打铁:“韩叔,军纪乃全军之本!这‘军正’一职,非您莫属!我希望,由您亲自执掌军法!”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韩忠平想也未想,便断然摇头拒绝了。
“都尉,不可。”
“为何?”李来亨大为不解。
韩忠平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都尉,老韩我此番在寿阳,未能及时约束军纪,已是失察在先,有负您的重托。如今再去执掌全营军法,如何能服众?怕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啊。”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诚恳:“而且……老韩我毕竟是您的亲信,是人尽皆知的‘老人’。由我来当这个‘军正’,难免会有人说闲话,说你任人唯亲。此事,看似是小,实则关乎军心向背,不可不慎。”
他竟主动举荐道:“依我之见,后营援军的马如青哨总,为人刚正不阿,治军极严,在此次事件中,其部军纪亦是秋毫无犯。由他来出任此职,远比我这老头子,更能服众,也更能彰显都尉您唯才是举的胸襟。”
“韩叔……”他一时激动,竟有些语塞,未曾料到韩忠平竟会为了顾全大局,将这份足以监察全军的重权,拱手让出。“您……您这又是何苦?我信得过您!”
韩忠平看着他那副真情流露的模样,那张总是布满杀伐之气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属于长辈的笑容。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李来亨的肩膀,缓缓说道:
“都尉,我一把年纪了,这官大官小,早已看得淡了。我这心里,早已将你看作是自家的子侄辈。为您尽心尽力,是我这老骨头分内之事,何须再用一个官职来框着?”
“况且,”他看着李来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若真当了这‘军正’,处处掣肘,反而会误了都尉你的大局。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做个纯粹的掌旅,替你在明面上镇住场面。如此,于你,于这支军队,才是最好。”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让李来亨的眼眶,瞬间便有些湿润了。他看着眼前这位须发皆已有些斑白的老将,心中感慨万千,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
……
送走了韩忠平,李来亨立刻分别召见了崔世璋与陈国虎。
他首先找到的,是崔世璋。
“崔部总,”他开门见山“我破虏营上下,论及行军布阵、队列操演,无人能出你之右。我意,拟由你兼任我军‘都排使’一职,总领全军之作训事宜。不知……你可愿意?”
崔世璋闻言,身体猛地一震!
他深知这一任命的分量与敏感性。让他一个前明降将,去负责全军的训练和阵法制定?这份信任,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极限。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单膝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都尉……知遇之恩,我崔世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安抚了崔世璋,他又找到了陈国虎。这位新任的代掌旅,虽然在之前的军议上,因崔世璋的大放异彩而略显失落,但此刻见到李来亨,依旧是那副直来直去的爽快模样。
李来亨看着他,笑着说道:“陈掌旅,今日军议,让你受委屈了。”
陈国虎连忙摆手:“都尉说得哪里话!崔部总确有大才,末将……心服口服!”
“哈哈,你能如此想,便好。”李来亨拍了拍他的肩膀“陈掌旅你勇冠三军,骑战之术,无人能及。我意,日后将专设‘督军’一职,负责考评全军将士的武艺与骑射。此任,非你莫属!”
他又补充道:“至于你这‘代掌旅’之职,这几日我觉得也算是经受了考验,我也会给你转正!”
这番话,既画下了一个更符合他特长的“大饼”,又给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承诺。陈国虎心中的那点不平衡,瞬间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溢于言表的感激与兴奋。
“谢都尉!”他咧着嘴,声如洪钟地保证道,“末将日后,定唯都尉马首是瞻,绝无二话!”
通过这一系列周密的、分层次的沟通和部署,李来亨终于成功地为即将到来的军队体系改革,扫清了所有障碍,统一了核心指挥层的思想,接下来,便是公之于全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