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色刚亮,李来亨便雷厉风行地启动了针对赵士选的调查流程。
虽然李来亨完全可以将这个环节变成纯粹的走过场,随便找些“证据”,不愁包装不出一个十恶不赦、坏得流脓的地主老财形象,毕竟赵士选已经是个死人了,但是在他看来,如果要把自己的规矩落到实处,首先要以一个事实求是的态度切实地对赵士选进行调查。
如果连赵士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的社会关系如何都不清楚,胡乱刻画一个“罪恶”乡绅出来,那必然是民众既不认同,将士们见到不过如此后,对自己的要求也便应付了事。
唯有从事实出发,基于赵士选真实的所作所为和社会关系,有倾向性地去阐述和引导,最终对他罪行的批判才会是引发共鸣和认同的,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公审大会上真正立起己方替天行道的大义名分,也能为下一步对违纪军士的惩罚提供一个良好的铺垫。
调查的第一站,设在了坞堡的一处偏厅内。负责问询的,正是崔世璋和暂代文书之职的孙有福。而第一批被传唤的“证人”,则是寿阳县其他的赵氏族人。
这些人起初还战战兢兢,但在得知这位年轻的李都尉似乎与其他“流寇”不同,凡事讲究个“证据”和“道理”之后,胆子便迅速大了起来。一名须发花白、看似是族中长者的老者,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竟带头为赵士选“鸣冤叫屈”。
“将军!”他老泪纵横,对着崔世璋和孙有福连连作揖,“我家士选侄儿,实在是冤枉啊!他平日里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在这寿阳县地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便是去年大旱,他还曾开仓施粥,救活了多少乡邻!他……他绝非那欺压乡里的恶霸啊!”
另一名穿着长衫的中年人也立刻附和道:“正是!正是!我家兄长组织民团,也只是为了在这乱世之中保境安民,对抗的是那些不知从何处流窜来的散兵游勇,哪里知道竟是冲撞了天兵!这其中必有奸人挑拨,还望将军明察,还我家兄长一个清白啊!”
他们众口一词,颠倒黑白,竟将一个勾结叛逆、袭杀顺军的劣绅,描绘成了一个爱民如子、蒙冤受屈的大善人。
一旁负责记录的孙有福,本来性情温和,此刻听着这些人言之凿凿的辩解,又想起都尉“要以事实为依据”的军令,竟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但他终究还记得自己大顺军将的身份,想起这些人将这么将自己的同袍污蔑为不知何处来的“散兵游勇”,一张脸涨得通红,猛地一拍桌案,怒道:“一派胡言!我军斥候的尸身就在坞堡之内,你们还敢狡辩?!”
那老者却是不慌不忙,只是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哀声道:“军爷息怒,那……那定是误会,想来必是某个不晓事的下人胡乱通报,才误把天兵的巡哨当成了落单的贼匪,我家侄儿平日就软弱,又怎敢和天兵作对?”
“你这厮”孙有福一时间被这老头的无耻都气的说不出话了。
崔世璋始终冷眼旁观,直到此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既然是误会,那便请诸位将这‘误会’的种种详情,到底是何时,何人因为何事引发的误会,以至于这误会能连着杀掉我们好几个哨骑,都一一写下来,画个押吧。也好让我等向都尉复命。”
“不过还请诸位想好了,一旦画押了,到时候若是查出做了伪证,那和谋叛也是同罪”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让那些原本还想继续哭诉的赵氏族人,瞬间都闭上了嘴。
待这些“证人”被带下之后,偏厅之内,只剩下李来亨、崔世璋和孙有福三人。
孙有福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拳砸在桌案上:“简直是岂有此理!这些人,如何能这般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至此?!”
“我军斥候的尸骨未寒,他们竟能将袭杀我军将士的叛逆之举,轻飘飘地说成是‘误会’!将一个鱼肉乡里、罪大恶极的劣绅,粉饰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崔世璋看着他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孙部总,何必动怒。似这等乡绅,崔某在前明边军时,见得多了。
“在他们眼中,我等不过是泥腿子出身的‘流寇’,便是得了天下,也终究上不得台面。如今,他们势不如人,不敢公然与我等为敌,便只能用这等哭闹耍赖的法子,指望着能蒙混过关。骨子里,却是鄙夷我等,恨不得食我等之肉,便是如此了。”
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听着二人之前询问赵氏族人的李来亨,此刻才第一开口。
“崔部总所言,一针见血。这些人的表态,其实……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赵士选是士绅,他们也是士绅。今日我等能杀了赵士选,明日便也能杀了他们。他们此刻为赵士选‘鸣冤’,实则是在为他们自己试探我们的底线。此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足为奇。
我们先继续调查下去,看看赵士选身边的下人,又是如何说的。”
调查的第二步,传唤的是赵家的下人。
厢房的左侧,站着七八名年轻的使女和小厮,都是在之前的变乱中幸运地未受影响的下人。他们虽然也面带惧色,但衣着尚算整洁。他们拘谨地站着,不时用害怕而又警惕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几位“军爷”。
而厢房的右侧,则或坐或蹲着十几名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伙夫、厨娘和杂役。他们的身上,大多带着新旧不一的伤痕,空气中则弥漫着混合着汗水与灶灰的酸腐气味。
孙有福清了清嗓子,对着左侧的一名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小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府中是干什么的?赵士选平日里,待你们如何?”
那小厮连忙躬身,怯生生地答道:“回……回军爷,小的叫赵安,是……是伺候老爷书房笔墨的。老爷他……他平日里待我们下人,是极好的。虽……虽偶尔也会因小的们伺候不周而有几句责骂,但……但逢年过节,赏赐上不曾亏待过我们。”
他身旁一名容貌清秀的使女,也鼓起勇气,小声地补充道:“是……是的。府里的月钱,也总是按时发放的。”
孙有福听得眉头紧锁,正要追问,右侧那群沉默的人中,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鞭痕的马夫,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根本不等孙有福问话,便径直走到堂中央,那双因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方才那名回话的小厮,咬牙切齿地说道:
“赏赐上不曾亏待?那是对你们这些只会摇尾乞怜的狗!”
他猛地一指自己脸上的鞭痕,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就因为老子前日里喂马时,不小心多喂了一把豆料,那老狗便二话不说,命人将老子吊起来,活活抽了三十鞭!若非老子命硬,怕是早已死了!”
他环视着周围那些同样带着伤痕、眼神麻木的同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们问问他们!哪个身上没几道这老狗留下的印记?在他眼中,我们这些干粗活的,跟马厩里的牲口,有什么分别?
不!连牲口都不如!他自己的马,每日吃的都是上好的精料,病了还有郎中伺候。可我们呢?稍有不慎,便是棍棒加身,还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那名小厮被他这股骇人的气势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不敢再言语。
刘黑子转过身,对着主位上的李来亨三人抱了个拳。
“三位军爷!”他脸上露出一个狰狞而又畅快的笑容,“你们顺军打破坞堡的那天,是我刘黑子这辈子,过得最畅快的一天!
老子就可惜一件事,当时给军爷们带路带的慢了,没能亲手将那老狗抓住后千刀万剐!”
崔世璋静静地听完,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示意孙有福将刘黑子的证词,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之后的调查与这态度分明的二人间仿佛,凡是负责贴身伺候的使女小厮,大多感念其恩德;而负责粗活的伙夫、厨娘、杂役,则对其恨之入骨。
等对下人们都调查完后,孙有福感慨道:“有些下人也忒不知好歹了,那赵士选不过是给贴身近人一些小恩小惠,有些人就感恩戴德。”
不料崔世璋这次却没顺着孙有福的口气:“那毕竟这些人还是受了那赵士选恩德,若是完全不知感恩,那岂不是跟畜生一样。”
随即他又摇了摇头“有些下人,跟主家恩断义绝也就罢了,今日在我们面前一副喊打喊杀的样子,闹得好像这寨子是他们破的一样。”说到底,他一个前明军官,多少还是在意上下尊卑这等事情。
“那被他当成牛马使唤之人,总不能还对他笑脸相迎吧”李来亨笑了笑“这次有福说的对,那赵士选对身边的使女和小厮好,证明他还是有基本的脑子,知道不能恶了身边人,但这人实际的本性嘛....看看今日那群杂役便知。”
李来亨站起身,“我们接着去看看这坞堡之外的百姓,又是如何说。我倒要看看,那些乡绅口中赵士选的‘善人’名声,在真正的乡亲们中能有多硬。”
今日调查的最后一站,便就势移到了坞堡之外的佃户村落。
当得知顺军竟真的在调查赵士选的“罪状”时,那些世代被赵家压榨的佃户们,在最初的恐惧和怀疑过后,终于爆发出了积压已久的愤怒。
一名被赵士选夺了祖田的老农,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控诉着赵士选如何在他父亲病重之时,以极低的价钱逼他签下田契。另一名年轻的妇人,则哭诉着自己的丈夫,只因交租时晚了三日,便被赵家的管事活活打断了腿。
越来越多的佃户,纷纷向李来亨等人控诉,赵士选是如何利用这十多年的天灾人祸,用尽种种手段巧取豪夺,霸占了大部分田地的同时,也让这些佃户们每个人都背上了几乎根本还不完的债务。
至于收租严苛、饥年放高利贷、草菅人命等恶行……一桩桩,一件件,根本算不过来。
听着这些血泪交织的控诉,孙有福越听,脸上的愤怒便越盛,到最后,已是双目赤红,咬牙切齿:“此獠……此獠当真是坏事做尽,死有余辜!”
但也有些年长的佃户,在控诉之余,却也承认,在某些颗粒无收的大灾之年,赵士选确实也曾开过几次仓,施舍过一些掺了沙子的米粥,也曾让府上的郎中,为染了时疫的村民发放过一些草药。
而到了调查的最后一名老佃户,“唉,那赵官……赵士选,他也不是没做过一件好事。”一名咂了咂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小老儿斗胆请将军多听我说几句,倒不是在为那赵士选求情”
“老人家但说无妨”
“那赵士选也并非全然的坏种,灾年的时候,他起码会给俺们施点粥,贼寇来了,他倒是也会拿出些好酒好肉让人去帮忙看家护院,他是施舍一斗,就从我们身上刮走十石。
那官府才是真坏透了,啥事都不干,灾荒和盗匪见不到官府有人管,只有县城里一波波下来的差役老爷们要我们交什么辽饷、剿饷和练饷,那剿饷和练饷也就罢了,那辽东又关我们这些山西种田的人何事?”
听到这里,崔世璋却是再忍不了了,一把扯起那老头的衣领“你这老货,其他事情上满口胡言也就罢了,那辽东的事情怎就不关你的事情了!若无我等...”之后却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语塞。
李来亨叹了口气,上前将二人分开,“崔兄,算了,不必为难那老人家”。
崔世璋的手,缓缓地松开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自己也知道,那老农说的未必对,但大明确实在辽东花费巨亿,乃至逼得天下皆反,可最终得结果呢?。
那老头被吓得只是不住地跪地求饶,孙有福看了看地上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老农,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走到李来亨身边,低声道:“都尉,这赵士选……虽也曾行过些许善事,但终究是恶行累累,那点假仁假义,与他所做的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李来亨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从佃户们的证言来看,这赵士选毫无疑问,是一个靠强取豪夺、鱼肉乡里发家的劣绅。”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相对于那个早已在百姓心中彻底崩坏了的前明官府,这等劣绅,却又实际上确实做了些官府该做却没做的事。
他灾年施粥、组织乡勇,无论其本意是为善还是为私,都说明了一件事——官府,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他越是表现得并非纯粹的坏,就越是反衬出官府的失职与无能。”
“今日,我们便到这里吧,差不多了。”
族人、佃户、下人,不同视角下的证人证言,已经清晰呈现了这赵士选是个什么样的人,乃至折射出整个山西的基层社会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还没有弄清楚,那就是他为什么偏要这个时候造反,李来亨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