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忠平和陈国虎坐在坞堡入口处的一座箭楼之上,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坞堡内那冲天的火光,听到那混杂着狂笑与哭喊的喧嚣,也能闻到那随风飘来的浓烈酒气与血腥味。
陈国虎他几次想要起身,但最终都只是烦躁地踱了几步,又重新坐下。
“韩叔,”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下面……有些闹得太不像话了。再不管管,怕是要出大事。”
韩忠平缓缓抬起头,那张带着箭疤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反问道:“陈掌旅,你打算怎么管?”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陈国虎瞬间语塞。
是啊,怎么管?这不是一两个人,或者一二十个人在作乱,而是全军都普遍出现的问题,甚至都不能说是问题,而是种现象了,这种情况下,怎么管?
韩忠平心中也是一声暗叹。他又何尝不是不想管?他是李来亨最倚重的老人,是全营上下公认的“军法化身”。若论资格,此刻营中无人比他更有资格下去整肃军纪。
然而,他却下不了这个决心。
道理上,他应该立刻派出执法队,将那些违令的兵卒一体拿下,以正军法。但情理上……他脑海中闪过的,是莲花山后营地内压抑的气氛。这支军队,自北京败退以来,神经一直绷得太紧了。
更重要的是,他作为闯营老兵,潜意识里并不觉得这件事的性质有多么恶劣。这么多年跟着各路豪帅南征北战,破城之后“拿些东西”,犒劳一下卖命的弟兄,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去抢,大家吃什么穿什么?不让儿郎们偶尔放纵一番,难道让他们憋着火去祸害沿途的良善百姓吗?
他唯一真正担忧的,是这种无序的抢掠会破坏那些最重要的战利品。
想通了这一层,他便有了决断:
“陈掌旅,都尉的军令,我等自然要遵从。”他先是表明了“政治正确”的立场,随即话锋一转,“我已经派了赵铁中部下的几队人,去将坞堡的粮仓、府库和兵器库都贴上封条,派重兵看守了。这些是根本,一丝一毫都不能乱动。也算是对都尉有了交代。”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至于弟兄们从那些死有余辜的劣绅身上,‘拿’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之类的‘浮财’,犒劳一下自己……唉,毕竟经历了连番血战,兄弟们总要拿点盼头。”
这番话,说得极其隐晦,却也极其现实。它为眼下失控的局面,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台阶——核心的物资保住了,士兵们抢的也只是“浮财”。
陈国虎不是蠢人,他立刻便听懂了韩忠平话中的深意。他也知道,此刻自己与韩忠平二人共同主事,权力关系微妙。战利品的分配,历来是军中最敏感的问题。若是由他强行出头,将所有财物收缴归公,该如何分配?
自己一个新晋的代掌旅,资历尚浅,又如何能在这碗水端平的同时,不得罪任何一方?
尤其是在都尉不在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处置不当,都可能引发哗变。既然如此,让士兵们“自行分配”,似乎……便成了眼下风险最小、也最不得罪人的选择。
“还是韩叔想得周全。”他那张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了下来,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说到底,无论是韩忠平还是陈国虎,他们都还未能完成从一个造反者到秩序建设者那种意识上的自觉。
箭楼之上,只剩下沉默。而箭楼之下,狂欢仍在继续。
坞堡之内,并非所有部队都陷入了失控。各部的表现,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其主将的治军风格与部队的真实底色。
崔世璋的部下,军纪严整。在攻破坞堡之后,他立刻下令本部兵马退出核心宅院区,严禁任何士兵参与抢掠。他独自一人冷冷地注视着坞堡内那片乌烟瘴气的景象,眼神中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的平静。
李能文和后营援军哨总马如青所部,也维持了较好的纪律。这两位主将皆是治军严格之人,虽未能完全禁绝手下士兵私藏些许财物的行为,但至少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骚乱和暴行。
而赵铁中、孙有福、王世威以及后营援军哨总刘兴先等人所部,则都不同程度地陷入了这场狂欢。尤其是刘兴先的部队,他们本就是从李过亲军中调拨而来,自视甚高,又觉得此番是“客军助战”,理应多分一份战利品,抢掠起来最为卖力。
孙有福部又是另一种情况,不是他本人不想管,而是他过于年轻以及承安镇之战后某种程度上被“边缘化”后,完全无法压住手下各行其是的士兵。
杨大力麾下的河南兵,则因为归乡无望,军心本就不稳,此刻也参与到了这场毫无节制的劫掠之中。
在所有高层中,只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阻止这场暴行。
那就是方助仁。
当他跟随着部队进入坞堡,看到那地狱般的景象时,这个自幼只读圣贤书的文人,感到了发自内心的不适。
他看到士兵们砸开箱笼时那贪婪的嘴脸,听到女人们在暗巷中绝望的哭喊,闻到空气中混合着酒精与血腥的恶臭,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原以为,自己追随的是一支“伐无道、兴义师”的仁义之师。可眼前的一切,却与他从史书中读到的,在乡下听到的那些毫无大志,只图一时痛苦的流寇暴行,别无二致。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了箭楼,找到了韩忠平和陈国虎。
“韩掌旅!陈掌旅!”他的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颤抖,“二位将军,你们何故坐视军纪败坏至此?都尉临行前三令五申,‘只诛首恶,不得侵扰乡民’!如今……如今这坞堡之内,确已是这副模样,若传扬出去,我大顺‘义军’之名,岂不是要沦为天下笑柄了?”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两位将领近乎敷衍的漠然。
陈国虎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方书办,你一介书生,懂个什么军旅之事?弟兄们流血卖命,拿点犒赏,天经地义!至于那些女人……皆是贼首家眷,按律当诛,留她们一命,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韩忠平的态度则更为直接,他甚至都懒得与方助仁争辩,只是淡淡地说道:“方书办,你的意思我等明白。此事,我与陈掌旅自有分寸,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去清点一下府库的粮草册籍吧,那才是你的正事。”
方助仁被二人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他看着他们脸上那理所当然的神情,一股前所未有的的失落,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在他眼中天大的“仁义纲常”,在这些将领的心中,不过是迂腐可笑的书生之见。他所有的劝说,所有的引经据典,都显得如此的苍白和无力。
他失魂落魄地走下箭楼,再次穿过那片喧嚣而又罪恶的庭院。他看到一名士兵粗暴地将一串沉甸甸的项链戴在年轻女子脖子上,女子满脸泪痕、眼神空洞,引得周围一阵哄笑。几名士兵正为了争夺一个金香炉而大打出手,全然不顾身旁袍泽的劝阻。
他看着眼前这一切,感到了深深的幻灭。他觉得,这支军队与那些史书上记载的起于一时、最终都归于覆灭的乱兵,其实并无本质区别。都尉的那些军令和规矩,不过是无根的浮萍,风一吹,便散了。
他第一次产生了脱下这身不合身的号衣,逃离这支军队,回归乡里,去过那虽然平淡、但至少还讲“礼义廉耻”的安宁生活的念头。这逃离的想法一旦形成,就在他心中难以抑制地疯狂滋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