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在莲花山伏击战的次日,李来亨的部队与张能部在平定州内的柏井马驿附近追上了李过的大部队。
全军在一处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安营扎寨,进行短暂的休整。经过一夜的沉淀和对伤亡的清点后,开战时的热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悲伤和无奈的复杂情绪。
李来亨看着方助仁呈上来的战损汇编,心中感到一阵阵的刺痛。昨夜一战,他麾下各部,连同配属的后营悍卒,伤亡了三百余人,李明义重伤濒死,借调来的部总张文表战死,将士近半数都带伤。
这支在承安镇血战中建立起些许自信的队伍,这次遭到了重创。
从实际的斩获角度,这一仗也是纯亏的。他与张能一同清点了缴获。虽然斩获了不少鞑子的首级,但最宝贵的战利品——那些精良的八旗铠甲和兵器,却因为最后撤退匆忙,只来得及带回一小部分。而按照规矩,这一小部分缴获,还要与兵力更多、且同样参与了战斗的张能部平分。
他也自觉此战有贪功冒进之失,若非自己下令追击,也不会有后面那么惨重的伤亡。这份自责,让他也不好意思现在向义父和张能开口,请求将调拨过来的三百名战后幸存的后营老卒,正式划归自己帐下。
“都尉,莫要再想了。”韩忠平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兔肉汤,递到他面前。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们用几百人的伤亡,换来几万大军的安全西撤,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他看着李来亨那张年轻却写满倦意的脸,继续安慰道:“而且,咱们这次可是实打实地打了场大胜仗!斩了鞑子和关宁军各一员战将,这可是山海关之后,头一份的功劳!
等报到圣上那里,圣上必然龙颜大悦,定有重赏!到时候,损失的兵员和物资,迟早都会给咱们补回来的!”
李来亨接过肉汤,喝了一口,温暖的汤汁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些许寒意。他知道韩忠平说的是道理,但心中的那份沉重,却并未因此减轻分毫。
他强打起精神,亲自探望李明义等重伤将士,并将承诺的赏银亲手发放到每一个还活着的参与伏击的士兵手中,他没有多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将一份份赏银,亲手发放到每一个还参与了伏击战后还活着的士兵手中。
领到赏银的军士们,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人,麻木而漠然,他们接过银子,只低头确认了成色,清点了数量,便揣入怀中,甚至有人清点了两次银两的成色和数量,但对于李来亨的慰问,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
有的人,感激涕零,甚至有伤病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口中不住地念叨着“谢都尉大恩”,那份朴素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还有人默默地接过赏银,却记挂着战死的袍泽和同乡,一个壮汉一边将银子紧紧地按在胸口,一边用手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俺对不住你啊,四侄...”
对于阵亡的士兵,李来亨也做了细致的安排。凡有同乡或亲属作保的,赏银由他们代领,并由方助仁一一记录在案。
但最终,仍有十多名阵亡士兵的赏银无人代领——他们或是新附,或是孤身一人,在这乱世中连一个可以托付后事的人都找不到。
李来亨看着那十几份“无主”的赏银,沉默了片刻,随即宣布:“这些银子,都去周边的村子买些肉食酒水,给营中还能动的弟兄们加餐。让大伙儿吃顿好的。
最终在韩忠平的提议下,加餐干脆变成了一场简单的庆功宴。全营杀了头猪开火,再加上十多只野兔,简单的一顿混杂着野味的肉汤,并未能完全冲散弥漫在营地中的压抑,但在难得的油水刺激下,士兵们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总算得到了片刻的麻痹和放松。
李来亨没有参与这场喧闹的庆祝。他只是默默地端着一碗肉汤,来到了伤兵营,还有一件事他需要去做。
在伤兵营里侧的一个角落,他找到了那个追寻队伍而来的年轻士兵——周来顺。经过康见素的紧急救治和一天的休养,周来顺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手臂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看到李来亨亲自端着肉汤走进来,他挣扎着便要从简陋的床铺上爬起来行礼。
李来亨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将手中的汤碗递了过去,“你伤势未愈,又是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好生歇着。”
周来顺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都尉,看着他眼中那份真切的关怀,压抑了两天的情绪瞬间决堤。他没有接那碗肉汤,而是猛地抓住李来亨的手臂,声音嘶哑地问道:“都尉……我……我哥他……他的首级,可曾……可曾……”
李来亨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对这个年轻人来说,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寻回来了。不仅是你哥的,还有林家峪其他几位弟兄的,但是我们在真定走的匆忙,你赶到的时候,你哥的首级已经下葬了,如果还能回到真定......或许还能找到他们的墓地。”
“那就好,那就好”周来顺喃喃自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李来亨看着周来顺,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休息一下后,跟我出去走走,有一样东西我想给你看看,对你兴许有用......”
“啊?”周来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还是咕咚咕咚的把汤喝完后,跟着李来亨来到了存放缴获首级的营帐。
帐内,数十颗髡发的、面容狰狞的头颅被随意地堆放在地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这是?这,难道......”
“没错,”李来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异常平静,“昨天在井陉道,我们遇到了承安镇那伙鞑子。去找吧,也许……杀害你哥的仇人就在其中。”
闻听此言,周来顺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胃里的不适,冲到一颗颗头颅中仔细地辨认着。
他的目光从那些普通的八旗兵、关宁军的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了一颗被单独放置的、头颅上还带着刀疤的将官首级之上。他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是……他……”周来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滔天的恨意,“这张脸……化成灰,我也认得!”那颗头颅,正是正白旗牛录章京,钮祜禄·瑚沙。
确认了仇人,周来顺那紧绷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了。他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瑚沙那颗冰冷的头颅,放声痛哭起来。
他时而咒骂,时而呜咽,时而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地面,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倾泻出来。
李来亨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既有为袍泽报仇的快意,也对战争残酷的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为那些被他“放弃”的伤兵,为那些惨死的无辜者,做到了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周来顺的哭声渐渐平息。他用那双因痛哭而红肿的眼睛,看着李来亨,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都尉,大恩难报,我今后这条命...”
李来亨却是打断了他的话“你活了下来,是因为你兄长豁出命去救你,既然如此,更要好好活着多杀几个鞑子才是正理”他拍了拍周来顺的肩膀“去吧,好好祭奠下你哥。”
最终,在营外的荒地上,周来顺用瑚沙的首级,在他亲手为兄长堆起的一座小小的衣冠冢前,完成了最后的祭奠。
当然,祭奠完了之后,李来亨还是把湖沙的首级又收回来,这东西没换成实在的军功奖励前自然是要多次利用的。
周来顺之后,李来亨又很是挑了几个他觉得有资质,又对清军有血仇的年轻人,依次如法炮制——
觅得仇人首级——大哭一场——李来亨的恩情还不完,以至于跟在身边的赵铁正虽然对李来亨敬佩得五体投地,但后面看他的眼神还是有些奇怪了,不管怎么说,李来亨在情绪价值上终归还是把这些首级的效用发挥到了最大。
在斥候回报清军大队并没有顺势追入井陉后,李过便下令全军在柏井马驿附近重新整队修整,并留下马重僖加强井陉方向的防御力量。
于是这两日,李来亨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一边研读那本《纪效新书》,一边不断地复盘着承安镇和莲花山的两场血战,反思着自己在指挥上的得失。
承安镇的巷战,虽然最主要的问题在用人上,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但自己对援军调度的时机安排存在很大的问题,目前全营的建制应付复杂的攻防环境调度上确实也存在不便。
莲花山的伏击战,前半截的效果非常好,但自己随后下令追击,就是致命的贪功冒进了。若非韩忠平与张能拼死稳住阵脚,自己这支刚刚燃起希望的部队,早已被碾为齑粉。这些血的教训,让他对战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就在他沉浸在思考中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报——!圣上使者到!”
李来亨心中一惊,只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手持一面明黄色的小旗,高声呼喊着:“圣上有旨!宣后营都尉李来亨,速速与亳侯一同前往太原面圣!”
李来亨不敢怠慢,接旨后,考虑片刻后,将韩忠平和陈国虎召至近前,做着离开前的安排。
虽然从才能上自己其实更属意崔世璋,但目前的情况下,选择同时有原明军边军和顺军老兵色彩的陈国虎是公约数更大的一个选项,给他一个机会试试看,出了问题再换人也不迟。
他看着陈国虎,沉声道:“陈部总,我奉旨面圣,归期未定。在我离开期间,营中不可一日无主。我会向义父请示,自今日起,由你暂代掌旅之职,与韩叔一同,总理全营军务。”
“但你要记住,”李来亨的语气变得严厉,“你现在是掌旅,不是只知冲锋的先锋官。凡事多与韩掌旅商议,莫再逞匹夫之勇,以大局为重!听明白了吗?”
陈国虎脸上的激动与狂喜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他知道这“代理掌旅”的分量,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重重地点了点头:“都尉放心!末将……末将定不负所托!”
安排完一切,李来亨便要带着赵铁正和十数名亲兵,前去与李过汇合。就在他即将上马之际,杨大力在不远处的营帐外,来回地徘徊,神色犹豫,几次想上前来,却又都停住了脚步。
李来亨知道他想问什么,无非是那句还未说出口的“南归河南之事”。他心中微叹,知道此刻自己来不及详细安排此事,只是对杨大力匆忙交代了几句
“杨部总,我知道你所关心之事,放心,我李来亨是守诺之人,待我从太原回来,此事一定有个结果。”杨大力也只得点头称是,随即李来亨不再停留,翻身上马,对着韩忠平等一干将校一抱拳,沉声喝道:“诸位,保重!”
说罢,他一夹马腹,带着赵铁正等十数名亲兵,向着李过的中军大营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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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1
随着真定之战的落幕,驻扎在镇内的清军主力已尽数撤离。赵翠儿的生活,似乎也渐渐回到了某种扭曲的正轨。
白日里,她去周边的邻里帮忙浆洗衣物或者做些针线活,换取一捧勉强能糊口的杂粮。她总是低着头,从不敢与乡亲们对视,只是麻木地、机械地做着手中的活计。
但其实村子里像她这样遭遇的女性也不在少数,除了几个二流子没心没肺地拿这种事情开腔外,绝大多数乡亲们也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前几日地事情,就好像顺军的进驻和清军的暴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赵翠儿自己害怕再面对这个事情,她只能通过机械性地劳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回到家中,她要照顾那个时常在梦中哭醒的儿子,还要侍奉那个被打得遍体鳞伤、至今虽然能够起床帮忙干些简单的家务,但仍无法下地干活的丈夫王磐石。
幸运的是,王磐石的伤势在村里土郎中的调理下,正一点点地好转。一些同宗的族人,也时常会送来几个窝头,或是一碗野菜汤,接济这对苦命的夫妻。日子虽然艰难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但似乎……总归是能活下去了。
翠儿有时甚至会想,或许,等丈夫的伤好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某种程度上,她的这个想法,甚至不能说完全是错的。
因为鞑子那天一口气杀了上百人,里面还有好几个乡绅,这下承安镇的地空出来了不少,他丈夫的宗族和镇里其他几个家族为了争这些无主之地在清军离开后械斗了好几次,并且隐然占据了上风。
然而,她和王磐石,以及承安镇所有幸存的村民都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北京城,一张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文书,已经躺在了户部主官的案头。
根据清廷圈地的规划,整个承安镇的土地,都已被划入了“旗地”的范畴。而它未来的新主人,正是钮祜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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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2
北京城,觉罗·额尔德正惶惶不可终日。自井陉战败,他跟随巴布泰的大军回到京城之后,他便被下令软禁在家,听候发落。
连日来,他寝食难安,闭上眼,便是莲花山那冲天的火光和瑚沙死前那不甘的眼神。夜里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会惊坐而起,以为是宗人府的戈什哈前来锁拿自己。
他知道,自己这次闯下了滔天大祸,承安镇和莲花山共折损了过百名八旗精锐,还丢了宗室的脸面,按照军法,即便不被处斩,也难逃削爵夺职、圈禁终身的命运。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最终等来的,却是一份让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处置决定。
在摄政王多尔衮亲自主持的会议上,关于承安镇与莲花山之战的“败绩”,被做出了如下的定论:
此战之败,罪首在降将韩大任,其所部关宁军作战不力,临阵畏缩,致使我军前锋陷入重围,此为首罪。
正白旗牛录章京钮祜禄·瑚沙,虽有冒进之失,但临危不惧,奋勇死战,最终力竭殉国,其行可嘉。
镶黄旗牛录章京觉罗·额尔德,于友军溃败之际,指挥本部兵马奋力接应,有保全残部之功,但亦有失察之责。
最终的处置结果是:韩大任作为汉将,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战败责任,但念在平西王吴三桂求情,免去子孙发给披甲人为奴的惩处,但其家产被抄没大半。
瑚沙念其作战勇猛,予以厚恤,但因其“冒进”之过,未追封清廷一贯以来对这个级别战死沙场的军官追赠的云骑尉世职。
而额尔德本人,官职保留不变,只是其世袭的牛录章京之位被暂时剥夺,改为“暂管”。
当这份决定传到额尔德耳中时,他先是错愕,随即便是狂喜。他知道,自己得救了。他并不愚蠢,他明白这并非是自己真的“有功”,而是摄政王为了安抚和收买宗室内部的人心的需要,也需要敲打敲打刚刚投降的吴三桂。
他只是在正确的时间,扮演了正确的角色而已。想通了这一层,他心中的那点愧疚和后怕,瞬间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那个让他受尽屈辱的顺军小将——李来亨,更加刻骨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