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山下,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血肉磨盘阶段。
为了增援山顶,赵铁正、李能文,以及刚刚在山下立下大功的李明义等人,不顾一切地向上猛冲。然而,陡峭的山坡,此刻成了最致命的杀戮场。他们在山下已激战多时,体力消耗巨大,此刻又需仰攻攀爬,沉重的甲胄如同枷锁,每向上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他们在这陡峭的山坡上,成了清军弓箭手的绝佳活靶子。
清军步卒占据着半山腰有利地形,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他们将盾牌插在身前的土中,形成一道临时的胸墙,弓箭手则在盾后从容施射。箭矢带着重力加速度,呼啸而下,破甲能力大增。顺军援兵不得不举着盾牌,顶着箭雨,艰难地向上攀爬,不时有人中箭惨叫,从陡坡上翻滚下去,又撞倒一片同袍。他们的伤亡,竟然比在山上固守的李来亨、韩忠平等人还大!
李能文一马当先,他舍弃了笨重的盾牌,手持一把朴刀,利用山石和树木作为掩护,辗转腾挪,试图为后续部队打开一条通路。他与一名同样悍勇的八旗巴牙喇狭路相逢,两人在陡坡上展开了殊死搏斗。那巴牙喇手中是一柄沉重的长柄战斧,势大力沉,李能文则凭借着更灵活的身法与之周旋。最终,李能文抓住对方一个劈砍过猛的破绽,闪身欺近,一刀捅入对方腋下的甲叶缝隙。但对方临死前的反扑也狠狠地砍在了他的肩头,幸亏他身上穿着缴获来的双层甲,才没有被当场劈开肩膀,但也已是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他只能用单手持刀,咬牙继续向上攀杀!
李明义则更为不幸。他为了掩护跟在身后的赵铁正,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一处射击死角。两名清军甲兵见状,立刻从上方一块巨石后探出身,手中的长矛如同毒蛇吐信,同时刺下!李明义勉强避过一杆刺向他小腿的长矛,另一杆则贯穿了他的左臂,巨大的力量将他震得倒退了下去。
“明义!”赵铁正目眦欲裂,怒吼着冲上前,一刀砍翻一名清军,拼死将李明义从长矛上解救下来。李明义被亲兵拖下火线时,已是气息奄奄,鲜血如同泉涌一般,瞬间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能的援军、以及在第二线整队完毕的杨大力、孙有福、王世威等人,终于陆续赶到!随着源源不断的生力军涌上山坡,顺军终于凭借着人数和地利优势,稳住了阵脚,并开始发起猛烈的反击,将山坡上的清军,又硬生生地给挤了下去!
山下的战斗同样惨烈无比。为了给山顶的回援争取时间,张文表和马如青率领的后营悍卒,几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组成了一道堤坝,硬扛着由穆尔祜部发起的潮水般的冲击。
张文表这位在后营中以悍勇著称的部总,此刻已是浑身浴血。他手中的大刀早已卷刃,便从地上抄起一杆不知是谁的长枪,死死地顶在枪盾阵的最前方。他的嗓子早已嘶哑,只是用最简单的动作——前刺,格挡,再前刺,机械地重复着。
而在侧翼,一队约数十人的清军弓箭手正在集结,试图绕到己方阵型的侧面,对正在艰难登山的李能文部进行侧射。他知道,一旦让这队弓箭手就位,山坡上的袍泽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他没有片刻犹豫,对着身边仅存的十数名亲兵,用嘶哑的嗓音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弟兄们!跟我来!冲垮他们!”
这无异于飞蛾扑火。他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义无反顾地脱离了主阵的庇护,向着那队清军弓箭手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然而,这无异于飞蛾扑火。清军的弓箭手立刻将目标对准了他们。
“嗖!嗖!嗖!”
数十支破甲锥箭,瞬间将这支小小的队伍覆盖。张文表身中数箭,冲在最前面的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踉跄了几步。一支箭矢射入他的铁盔下,从他的额头中穿出。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最终还是不甘地跪倒在地,手中的长枪却依旧死死地插在泥土里,支撑着他不倒的身躯。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血色的残阳将整个莲花山都染成了一片凄厉的红色。双方都已精疲力竭,伤亡惨重。穆尔祜看着久攻不下的山顶,又看了看山下那同样损失不小、锐气已失的骑兵,知道今日已再难有作为。
而且他能看到还在有顺军的士兵在陆续从山顶出现,山后到底还有多少顺军依然是未知数,天色马上就要暗下来了,再打下去夜战可能把双方都拖到完全无法控制的境地,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鸣金收兵。
而顺军方面,虽然侥幸守住了阵地,但也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李来亨、张能等人,也只得趁机收拢残部。他们看着眼前这片如同地狱般的战场,再也没有了胜利的喜悦,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悲伤。顺军甚至连战场都控制不了多久,只能匆匆割取了战死清军的首级,连扒取他们身上精良甲胄的时间都没有,便交替掩护着,彻底退出了莲花山隘口,消失在井陉道西侧的茫茫群山之中。
此战,清军损失了韩大任部、瑚沙部大部,约五六百人,战死游击、牛录章京各一员。顺军也付出了近五百人的伤亡,部总张文表战死,李明义重伤,李能文等多人负伤,哨总以下的基层军官战死的则更多。双方,打成了一场惨烈至极的两败俱伤。
但李来亨的战略目的,终究还是达到了——清军锐气大挫,再也不敢向地形复杂的井陉道,深入追击。这场惨痛的战斗,为后营主力的西撤,赢得了宝贵的缓冲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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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月,大驾西幸,后营兵马为殿,退守真定。时虏骑数万,兵临城下,连日攻战,城外诸营尽失,将士气沮,人心惶惶。议事于府衙,诸将多有畏色,世祖亦以敌势盛大,意欲连夜拔营,退入井陉。
当是时,满堂皆默,唯上慨然出列,奏曰:“不可!我大军数万,辎重遍野,若仓皇西撤,虏骑必衔尾追击于井陉狭道,届时我军首尾不能相顾,必为所趁,此自取败亡之道也!”
世祖问曰:“然则为之奈何?”
上指舆图,侃侃而陈:“敌虽众,然连日攻战,亦是强弩之末。其心骄,其行贪,此败亡之兆也。井陉道前十里,有莲花山隘口,两山壁立,中通一径,乃天赐之险。末将请命,愿率一支精兵,于此设伏,以重利诱其前锋,以奇兵断其归路,一战可破其胆!如此,则大军可安然西入太原矣!”
满堂诸将,无不折服。世祖大喜,赞曰:“吾子,真有大才也!”遂许其请,拨付老本营悍卒共八百余,皆归上节制。左果毅将军张能,亦感其果勇,主动请缨,愿为诱敌之军。
翌日,上与张能定计,以辎重银两为饵,诱敌深入。虏将哈宁阿果不察,驱其前锋数千骑,追入隘口。待其兵马尽入彀中,上于山崖之上,亲发号箭三支,声动山谷,伏兵自两侧山岭而出,滚木擂石如雨下,火铳齐发,烟焰蔽日。虏兵被困于狭道之内,进退维谷,首尾不能相顾,唯有束手待戮而已。
是役,上以不满千之众,大破建州精骑,斩其伪备御瑚沙、伪游击韩大任等将校十数员,俘斩不可计数。虏酋哈宁阿仅以身免,败回真定。其后续援军遥见此状,亦为上之神威所慑。
自是虏骑夺气,不敢复深入井陉。由是,大军西撤之途遂安,元气得以保全。上以弱冠之年,建此奇功,威名始著于世。————《大顺创业录·(卷十)(顺圣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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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曰:今上以草泽之姿,奋起陇亩,竟能荡涤群丑,驱除腥膻,再造华胄,诚哉!明太祖后千古一人也!然细究其微时行藏,亦颇耐人寻味焉。皆言帝每战皆算无遗策、以寡克众,斫旗斩将,虏酋为之股栗魂飞。然则,真定父老凋零齿录,所闻竟大异其趣。
帝之神机,固在献策之勇。然其锋镝之间,岂无血气上涌,贪饕竞功之嫌?其求旦夕全功于隘口,驱疲师穷寇,何至胶着难下,徒令勇士膏血沃野?其汲汲然几倾山顶老营之卒填注山麓,又何至虚门洞开,几为虏酋穆尔祜匹马踏破中军?
嗟乎!大顺之兴,岂在其兵锋所指,无往不利耶?乃在屡仆屡起,收拾残烬,再结人心耳!今者,若尽掩其踉跄狼狈之迹,独耀其煊赫凯旋之威,则其功业,徒令人疑其神异耳!故存此节,以见顺承明业之艰难。——《国榷附记》谈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