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稍早的时候,钱福低着头,将自己的身子尽可能地缩在宽大的粗布衣衫里,默不作声地混在被顺军征用的民夫队伍中,跟着李过的主力一道,向着井陉的幽深之处缓缓挪动。他尽量不引人注意,但那双滴溜溜乱转、如同老鼠般的眼睛,却在贪婪地、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亲眼目睹了韩忠平所率领的那支精锐,在抵达莲花山附近时,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脱离主队,拐入山道,消失在两侧的密林之中。他还凭借着多年伺候主人练就的察言观色和偷听的本事,隐约捕捉到了山谷中传来的、顺军军官们低声讨论着“伏击”、“隘口”、“响箭为号”等字眼。一个天大的秘密,就这样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是钱秉义的家生子,多年的主奴生活已经彻底扭曲了他的世界观。在他看来,这世上只有主子和奴才,没有别的人。他自己要想活得像个人样,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主子变成人上人,而他,则可以借着主子的光,成为奴才里的头等奴才。
眼下,这个天赐的良机,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当大部队在一处山谷中临时歇息埋锅造饭时,钱福知道,机会来了。他借着去林中解手的机会,悄悄地脱离了队伍,如同一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了没过人头的灌木丛中。
他在密林里屏息趴伏了许久,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他听着远处顺军的喧哗声渐渐远去,并未有人注意到一个微不足道的民夫的消失。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向着真定城的方向,发疯似地狂奔而去。
他很聪明,深知自己一个汉人,若直接向那些满嘴鸟语的鞑子追兵告密,多半会被当成顺军的探子,连话都说不上一句,便被一刀砍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回真定府,将这个能让主子一步登天的天大秘密,亲口告诉钱秉义!
临近午后,钱福衣衫褴褛,浑身沾满了泥土和露水,如同一个野人一般,出现在了城门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守城的清军士兵,嘶声喊道:“小的……小的是城中钱举人府上的家仆!有……有天大的军情,要上报”
半个时辰后,钱秉义府上。钱秉义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狼狈不堪的钱福,听着他气喘吁吁、但条理清晰的禀报,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再到极度的兴奋!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得浑身发抖,“钱福!好奴才!你此番可是为我钱家,立下了不世之功!”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衫,备上厚礼,带着钱福,火速赶往清军的中军大营,请求面见清军的中帅。
清军中军大帐内,巴布泰正因前锋部队追击缓慢,迟迟没有捷报传来而略感不耐。听闻城内有士绅有“十万火急军情”求见,他皱了皱眉,还是宣其入内。
钱秉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伏在地,用一种夸张而又充满谄媚的语气,将钱福带回的消息,添油加醋地禀报了一遍:“……各位将军!流寇奸诈,竟在前方十里外的莲花山隘口,设下了数千人的埋伏。幸有学生家奴,忠肝义胆,冒死把这个消息带了回来!”
“什么?!”巴布泰闻言,霍然起身,他身旁的穆尔祜、额尔德等人也是脸色大变。他来不及理会还在地上磕头的钱秉义,而是厉声喝道:“将那告密的家奴带上来!”
他亲自、并让穆尔祜一同,反复盘问钱福关于伏兵的人数、地形、旗号以及他所看到的一切细节。钱福虽将伏兵人数夸大到了“数千”,但所说的地点、隘口的地形特征、以及顺军分兵入山的细节,却与地图上的莲花山隘口,以及斥候之前回报的顺军动向完全吻合。
巴布泰的额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派出去的前锋追击部队,此刻怕是已然一头扎进了流寇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穆尔祜,此刻已无需再多言,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震惊。
“穆尔祜辅国公!”巴布泰的声音因紧急而变得异常严厉,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立刻点齐你麾下所有还能上马的甲兵,火速前去救援哈宁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给老子捞出来!”
穆尔祜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领命出帐。片刻之后,清军大营内号角齐鸣,马蹄声大作。刚刚还在休整的两千清军主力骑兵,如同被惊醒的猛兽,卷起漫天烟尘,向着西边的莲花山方向,全速驰援而去!
巴布泰看着穆尔祜远去的背影,这才缓缓坐下,目光阴沉地落在了还跪在地上的钱秉义和钱福主仆二人身上。
他对着钱秉义,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钱举人,你此番有大功。待战事了结,本公必有重赏!”
“谢将军……谢辅国公大人!”钱秉义激动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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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瑚沙战死的一炷香时间前,隘口之外,一直稳坐中军的哈宁阿,在听到伏击圈内那震天的喊杀声和火炮轰鸣时,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震惊,是因为他不敢相信,这支在他看来已是丧家之犬的顺军,竟然还有胆量、有能力设下如此规模的埋伏!这完全超出了他对“流寇”的认知。
紧随震惊而来的,是一股冰冷的恐惧。他不是怕死,而是怕受罚!前锋部队在他的节制下,一头扎进了敌人的陷阱,这个责任,他无论如何也推卸不掉!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到,巴布泰贝子和武英郡王那暴怒到扭曲的面孔。
就是这片刻的晃神和对自身前途的担忧,让他错过了第一时间挥军冲入隘口、趁顺军伏兵阵脚未稳时进行反击的黄金时机。他眼睁睁地看着额尔德的残部如同被捅了窝的黄蜂,狼狈不堪地从隘口中逃窜出来,身后是顺军潮水般的追杀声。
直到此时,哈宁阿才从个人的情绪中惊醒过来。他毕竟是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巴图鲁”,那份属于八旗精锐的骄傲与悍勇,在极度的恐惧之后,反而被激发成了更为纯粹的、冰冷的杀意。他猛地一咬牙,将所有的恐惧和杂念都抛之脑后。他知道,此刻唯一能将功补过的,就是稳住阵脚,救出更多的人,并用一场强硬的反击,给那些流寇以迎头痛击!
“全军结阵!弓上弦,刀出鞘!准备接应!”他冲着身边戈什哈的咆哮声压过了战场的混乱,“吹号!告诉里面还没死的弟兄,往老子的旗帜下靠拢!”
他指挥着他那二百余名最精锐的嫡系镶黄旗骑兵,迅速结成一个紧密的、如同刺猬般的防御圆阵,如同一块顽固的礁石,强行接应住了狼狈逃出的额尔德残部,死死地顶住了顺军的第一波冲击。
而此刻的莲花山顶,李来亨快步走到韩忠平身边,指着隘口外的清军,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韩叔!鞑子已是强弩之末,士气尽丧!我军兵力数倍于敌,士气正虹!依我看,当一鼓作气,全军合围,将这股残敌尽数歼灭于此!”
韩忠平此刻却远比他要冷静。老将的目光越过隘口内顺军的欢呼,死死地盯-着隘口外那支虽然人数不多、但已迅速结成紧密防御阵型的八旗骑兵。他眉头紧锁,沉声道:“少将军,我军伏击之目的,在于重创其前锋,迟滞其追击。如今,目的已然达到!”
他试图浇熄李来亨的狂热,“这些鞑子虽是残兵,但皆为百战精锐,困兽犹斗,其志更坚!我军虽胜,亦是疲敝之师,若再强攻其严整阵型,恐伤亡巨大,得不偿失!当时您也说过,只要能重创敌军,便于我军主力撤离就算胜利,如今见好就收,打扫战场,速速撤离才是上策!”
“韩叔此言差矣!”李来亨此刻正处在穿越以来最大一次胜利的巅峰体验中,巨大的成就感和自信心让他有些听不进劝告。他反驳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军兵力接近两千,敌军残部不满五百,又有士气优势,天赐良机,岂能错失?
而且从庆都、到真定,我军一败再败,好不容易可以抓住一个机会,全歼清军千人规模的一支军队,难道要看着这个机会溜走?我相信就是义父在这里,也会做出继续追击的判断。今日若能毕全功于一役,对全军士气的提振,将不可估量!”
韩忠平看着李来亨那双因兴奋而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知道自己恐怕是劝不住了。他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位年轻的都尉终究还是缺少了一些老将的沉稳,但他毕竟是主帅。在李来亨的坚持和对战局的乐观判断下,韩忠平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只是沉声强调道:“既如此,都尉定要速战速决,切不可恋战!”
“韩叔放心!”李来亨大喜过望,立刻派人将自己的决策告知隘口后方的张能。张能收到消息,他也倾向于见好就收,但此时李来亨各部已经继续向外运动了,张能观察了下当前的战场态势,确实此时对顺军极为有利,最终也叹了口气,不得不配合李来亨部继续作战,率领他的部队,从隘口后方缓缓压上,准备与李来亨部共同形成合围之势。
然而,李来亨和所有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顺军将士,都低估了一名八旗悍将的韧性和精锐骑兵在开阔地带的战斗力。
面对从隘口中涌出的顺军,哈宁阿脸上此刻已经没有了丝毫惧色,只有下定决心后如寒冰般的沉静。他指挥着额尔德的残部和自己的预备队,顶着顺军山顶的火炮轰击,非但没有溃散,反而如同一只缩起尖刺的巨型豪猪,交替掩护,缓缓向后撤退到隘口外一块更为开阔的区域。
在那里,他们重新发挥出了骑兵的机动优势!哈宁阿指挥若定,他迅速将麾下骑兵分为数个三十人左右的小队。这些小队以惊人的速度和默契,不断地进行高速的穿插和反冲击。他们从不与顺军的步兵长枪阵正面硬撼,而是如同锋利的剃刀,反复从顺军阵型的结合部、侧翼等薄弱处掠过,每一次交错,都留下一片密集的箭雨和数具顺军士卒的尸体。顺军的步兵方阵在这种高速机动打击下,被反复拉扯、切割,疲于奔命,队形开始变得散乱。一时间清军竟与数倍于己的顺军打得难解难分!
陈国虎和刘兴先率领的顺军骑兵,立刻迎了上去,与清军骑兵展开了近距离的惨烈缠斗。陈国虎再次展现出他高超的骑射技艺,他在马群中往来驰骋,手中那张硬弓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不断射向清军的军官和马匹。
但清军骑兵也非等闲之辈,他们迅速分出一部,和陈国虎的骑兵死死纠缠在一起,他们并不惧怕和顺军的骑兵比拼马上功夫,甚至可以说,因为经验和体力的差距,在近身骑兵战中八旗渐渐开始占据了上风。
狭窄的隘口,在反击时,同样也成为了张能部主力加入战场的阻碍。他的大部队无法快速展开,只能像添油一般,逐次投入战斗,始终无法形成对清军的绝对兵力压制。
战斗,从起初一边倒的伏击,逐渐演变成了胶着的、血腥的僵持战!
李来亨站在后方的高地上,看着眼前这混乱而血腥的场面,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战局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太贪功冒进了!他看着自己麾下的士兵,在与清军骑兵的反复拉扯中,不断地倒下,心如刀割。但他知道,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只能寄希望于用绝对的人数优势,将敌人彻底淹没。
“传令!”他对着传令兵嘶声吼道,“命第二线的杨大力、王世威、孙有福所部,立刻上前增援。”就在顺军预备队刚刚进入战场,双方在隘口外的旷野上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一个令所有顺军将士肝胆俱裂的变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