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战场的外侧,额尔德的心态则急剧变化着。起初,当他看到瑚沙在前方奋力结阵,硬生生顶住了顺军的猛攻时,那份根植于血脉的宗室骄傲和对战功的极度渴望,还是让他鼓起了最后的勇气。“顶上去,接应瑚沙章京!不能让尼堪把我们分割了!”他挥舞着马刀,声嘶力竭地呼喝着,也指挥着他麾下那同样惊魂未定的镶黄旗兵马,试图向前推进,与瑚沙汇合。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崔世璋部毫不留情、持续不断的火器打击,以及张文表、马如青两部越来越猛烈的冲击。
一颗佛郎机炮的实心弹,呼啸着从他身边不远处掠过,将一名紧随他身侧、同样出身宗室的远亲连人带马打成了两截。下半截身子还挂在马鞍上,上半截却已化为一滩模糊的血肉烂泥,温热的血液和内脏碎片溅了额尔德满脸满身。那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臭,让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当场呕吐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亲兵、那些平日里一同饮酒作乐的伴当,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般,一个个惨叫着倒下。听着耳边那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符般的喊杀声,心中的胆气,如同被戳破的气囊一般,迅速地消散,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就在此时,一名浑身是血的白甲兵,从瑚沙那已然被压缩到极致的阵型中拼死冲了出来。他一条手臂软软地垂着,显然已经折断,脸上满是血污和绝望,对着额尔德嘶声喊道:“额尔德大人!瑚沙章京让您……让您务必立刻带兵支援!他快撑不住了!”这句带着命令口吻的“求援”,成了压垮额尔德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支援?他凭什么命令我?他一个钮祜禄家的奴才!
我才是宗室!是爱新觉罗!我不能死在这里!对!不能死!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
他没有回应,而是对着身边那些同样面带恐惧的部下,用嘶哑的声音咆哮道:“我等若再向前,就是浪战送死!传我将令,全军转向,向隘口外突围。与哈宁阿大人会合,方是上策!这是为了保存我八旗健儿的性命!”他为自己的怯懦,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名白甲兵显然没预料到是这个结果,一时间大急“额尔德大人,您不能...”不料话还未说完,肋下就被一根长枪刺中,他还想挣扎着对额尔德说些什么,却只能吐出些血沫。
额尔德也再无犹豫,调转马头向谷外奔去,他的撤退,彻底宣判了瑚沙的死刑。
当瑚沙看到额尔德的部队非但没有前来支援,反而调转方向向隘口外逃窜时,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不敢相信,好歹是爱新觉罗家的人物,同为大清效力,为何在生死关头,竟如尼堪一般懦弱?
就是这一瞬间的分神,被一直死死盯着他的李明义抓住了破绽。
“狗鞑子!纳命来!”李明义怒吼一声,他手中的关刀早已在混战中卷刃,此刻他用的是一柄缴获来的沉重朴刀。他双臂肌肉坟起,青筋毕露,将全身的力气与仇恨都灌注在这最后一击之上。朴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带着风声,狠狠地劈向瑚沙因分神而暴露出的脖颈!
瑚沙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急忙回身,举起手中的铁骨朵格挡。但终究是慢了半拍。“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刀光闪过,血光迸现!沉重的朴刀虽然被骨朵的边缘挡了一下,卸去了部分力道,但锋利的刀刃依旧深深地砍入了他的脖颈,切断了骨骼与筋脉!
这位在辽东战场上纵横多年的正白旗悍将,挣扎着想要抬手捂住自己几乎被劈断的脖子,但脊髓都几乎被切断了,他已经无法用力了,鲜血从头盔下狂涌而出。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血污、眼神中燃烧着火焰的顺军小将,在最后的时刻他辨认出眼前的人在承安镇北门和他打过照面,但最终他什么也做不到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重重地倒了下去,激起一片尘土。
脑中最后的念头是“怎么又是那个李来亨的部下!”
见到湖沙歪到在一边,李明义像猛虎一样扑上去,左脚一脚踩在瑚沙前心,把他腔子里的血都从脖子里踩了出来;右手再复一刀,劈下瑚沙首级,把辫子缠在手腕上高举起来大吼道:“敌将,是被我李明义杀的!”
主将阵亡,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瑚沙身边那些本已是强弩之末的八旗兵,看到被李明义当作溜溜球挥舞的湖沙首级,残余的那些胆气瞬间崩溃了。
与此同时,溃散的韩大任部关宁军,也迎来了他们的末日。他们被陈国虎和刘兴先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又被从山上冲下来的顺军步卒分割包围,彻底失去了建制。
“杀了这些二鞑子!为周满仓他们报仇!”许多顺军士兵,都认出了韩大任他们就是在承安镇突围时,用顺军袍泽首级耀武扬威、极尽羞辱的那伙人。此刻更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下手毫不留情。
韩大任勉强集结了身边的十几个家丁,妄图在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在到处都是呐喊着复仇的顺军面前,他们怎么也突不出去。
随即而来的,是更大的绝望——张能在确认韩忠平部伏击成功后,已率领他那支养精蓄锐的一千精锐,从隘口后方反身杀了回来,彻底封死了清军前锋部队的最后生路!
随着张能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包围圈中所有残存的清军,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绝境。他们既没有办法冲出去与友军会合,四面八方又都是顺军的长枪大刀。山坡上,崔世璋部的火铳声依旧不间断地响起,那些试图顽抗的零星敌人不断中弹倒下。陈国虎的骑兵则四处游走,将任何侥幸逃到战场边缘的残兵,毫不留情地驱赶回这片死亡的屠场。
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将这种绝望施加给自己的对手,然而此刻,他们自己落到了十死无生的境地。
韩大任在混战中,坐骑被一杆不知从何处刺来的长枪捅穿了肚子,悲鸣着将他掀翻在地。他眼珠一转,立刻躺在尸体堆里,迅速抹了满脸的血污,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试图装死。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在心中暗自窃喜。然而,片刻之后,一队专门负责收割首级的顺军士兵走了过来。
康见素本来是不需要亲自上前线的,但他自己在临战前亲自向韩忠平要求上前线,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两天做梦的时候,他总梦到自己在给伤兵治腿,梦里他治好了所有伤兵的腿,然后所有人都一起到了真定,连李来亨都亲自拍着他的胸脯说“康郎中,是我们营的医中圣手啊!”
然而每次梦的结尾都差不多,周满仓挂在长矛上的脑袋对着他流出了血泪,然后他就在噩梦中被惊醒了,他原以为这个噩梦估计要缠绕他几个月了,直到他看到周来顺回来的时候,他瞬间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韩忠平起初十分拒绝他上前线,后来实在架不住他软磨硬泡了几次,这才同意他去前线负责收割首级,还专门叮嘱跟他随行的军士一定要保护好康郎中。
此刻,康见素在战场上已经亲自割下了好几个关宁兵和鞑子的首级,虽然这些人已经是不会反抗和挣扎的死物。但他每砍下一个人的人头,心里都会舒缓不少。
随即他看到了一个躺在一批倒毙的战马旁的关宁军军官,身着一副极易辨识的铠甲,兴许是个游击。他心想这可是条大鱼,随即身为军中郎中的职业本能就发觉了不对劲,韩大任微微起伏的身体,和抹了血污后反而抽动得更加明显的鼻息,都让康见素意识到他在装死。
康见素随即露出一丝冷笑,招呼身边的几名军士一起围了过去,几人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大刀,眼见着就要把那游击乱刀砍死了。
就在众人即将动手的时候,只见那游击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向众人求饶。“别……别杀我!我不是鞑子,我姓韩,韩世忠的韩,是关宁军游击韩大任!我愿降!我愿降啊!”
那人将头盔取下,露出脑后的一截新剪的小辫,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神情“各位好汉,我是汉人啊,我们关宁军之前也杀了不少鞑子,咱们汉人不杀汉人啊。我还有重要的军情能禀报,各位好汉,高抬贵手!”
康见素一时也有些犹豫,只是先让两个军士上前将那游击的双手反剪起来,就在他还在纠结的时候,一名军士忍不住喝骂道“你这厮闭嘴,什么姓韩的,什么汉人,那杨家将里辽将韩昌也姓韩,不也是个畜生!”
康见素一时明悟,是了,自己早该做个了解了,只是用刀杀这人实在太轻巧了。“诸位,麻烦给我一把虎枪。”
眼见顺军似乎没有要给他生路的意思,韩大任不禁拼命挣扎起来,“不!你不能......”
康见素顿时怒骂道“在承安镇,你知道自己是汉人,姓韩吗?”
他紧握长枪,以今生从未有过的稳健姿势,让长枪先是贯穿了韩大任的下巴,随即又捅进他的咽喉,最终从他脖颈背部穿出,如同杀一只鱼虾。
在剧痛和求饶两种情绪的相互折磨下,韩大任在这一刻走马灯似地闪过了很多记忆与幻想,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投降新朝后,本来应该大展宏图,步步高升,手掌数万大军,决定一方势力之成败,最后像个古之名将一般在西北战场上马革裹尸,自己怎么能,怎么会就这样作为一个小人物死在这个偏僻的山沟里?
但就是如此,在李来亨已然改变的世界线,这个未来葬送了吴三桂的江西兵团,最终投降清廷后在对阵噶尔丹阵上战死被清廷记录为英雄的人,在这个山沟里,像一条鱼一样的被顺军宰了!
勉强挣扎数息后,韩大任的挣扎戛然而止。
伏击战打到这里,以顺军的全胜而告终。隘口之内,韩大任和瑚沙所部的四五百清军,几乎被全歼,而顺军的损失,则远低于预期。胜利的喜悦,让李来亨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看着隘口外正在结阵自保的清军残部,或许,可以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将外面这股敌人也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