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清晨的阳光,终于驱散了笼罩在真定城上空的最后一丝阴霾。韩忠平率领着由本部精锐、后营悍卒、以及崔世璋、李能文等部组成的八百伏击主力,汇入李过统帅的大队人马之中,先行向西,往井陉方向开拔。
临行前,韩忠平特意来到李来亨面前。这位在战场上杀伐果断、铁面无情的老将,此刻对着眼前这个自己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眼中却充满了长辈般的关切与担忧。他紧紧地握住李来亨的手臂,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粗糙而有力,沉声道:
“亨哥儿,你此番亲身诱敌,乃是将自己置于刀尖之上,万分凶险,定要多加小心!记住,事不可为,便立刻发信号撤退,莫要逞强。老韩我和八百弟兄,在莲花山等你的信号!”
李来亨重重地点了点头,回握住他的手:“韩叔放心,我省得。”送别了韩忠平,李来亨也带着赵铁正的亲兵哨,来到了城外,与早已等候多时的张能所部一千诱敌精锐汇合。随着大军主力渐渐远去,张能和李来亨的这支殿后诱敌部队,也开始向西移动,踏上了未知的诱敌之路。
此刻的李来亨,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内心因即将到来的大战而波澜起伏,脸色也略显苍白。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百战名将,亲身作为诱饵,去面对鞑子最精锐的追兵,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张能是何等人物,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一眼便看出了他眉宇间那份强撑的镇定。他策马来到李来亨身边,并未多言安慰,反而哈哈一笑,用他那洪亮的大嗓门,半开玩笑地说道:“世侄,今日这脸色,如何白得跟新科的状元郎似的?莫慌,天塌下来,有我这把老骨头先替你顶着。你只管在后面瞧好时机,把那信号发准了就成!”
他顿了顿,又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赃的口吻道:“不过,咱们可得说好了。此番我老张亲自给你当这诱饵,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这仗打赢了,缴获的那些鞑子战马,可得优先归我,不然下次可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李来亨听着张能这粗豪却又饱含关切的玩笑话,那股因巨大压力而紧绷的心弦,竟也奇迹般地缓和了不少。他知道,这是张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自己分担压力。他也笑着回道:“只要张将军能把鞑子那群肥鱼引来,莫说战马,便是鞑子主帅的腰刀,我也给您缴来下酒!”两人随即相视一笑。
而在他们身后,真定城内,钱秉义正站在自家宅院的最高处,看着城外顺军主力如同退潮般陆续西撤,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作为“光复真定”的功臣,从此以后在科举场上平步青云,成为大明中兴名臣的愿景和赶来“收复”的清军一道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直到大部分顺军都撤出真定后,清军才在本地士绅的迎接下入城了。入城后,辅国公巴布泰直奔府库,结果却看到了粮仓里的一片狼藉,他在旁边的偏殿里脸色阴沉地听完了部下关于顺军西撤、府库被焚的汇报。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令箭乱颤:“好个流贼李过!一把火烧得倒是干净,真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大清勇士束手无策了吗?”
堂下,穆尔祜、哈宁阿、瑚沙、额尔德、韩大任等将领垂手侍立,气氛压抑。新降的真定士绅钱秉义等人,则卑躬屈膝地跪在一旁,献上了代表真定人口钱粮的府册图籍,但巴布泰的心思却完全没有在听堂下诸多尼堪们的媚词,不用想也知道是“恭迎王师”、“驱除流寇”之类对大清驱赶流寇的恭维和谄媚。
巴布泰的目光扫过众人,心中飞速地盘算着。拿下空城真定,将顺军主力逐出北直隶,已算完成了武英郡王交代的首要军令。后续行动,必须以“稳”字为先。大军连番血战,粮草又被烧毁,后勤线吃紧,确实不宜再战。但,不能就这么放李过从容退入山西!
顺军从北京搜罗的无数财宝,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若能在此次追击中缴获一批辎重,不仅能极大缓解军中用度,更是泼天的功劳!
一个周全且符合各方利益的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哈宁啊!”巴布泰沉声喝道。
“奴才在!”哈宁阿出列。
巴布泰指着地图,下达了命令,“即刻率领你的部下,共计约九百骑,作为先锋部队,火速追击!记住,你们的任务,是侦察袭扰!要如同一条猎犬,死死地咬住李贼的尾巴,探明其主力动向,但切记,除非李贼所部确已经士气完全崩溃,不可与之主力硬拼,若李贼所部还有纪律,则待我后续援军赶到再行交战!”
他又转向额尔德和瑚沙,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二人在承安镇损兵折将,此番便是戴罪立功的机会!一切行动,皆需听从哈宁阿节制!若再有差池,休怪本公军法无情!”
最后,他看向帐中地位最高的穆尔祜,语气则缓和了许多:“穆尔祜辅国公,还需劳烦您,率本部两千精骑,在城中休整一个上午。待人马恢复体力,粮草稍作补充后,作为第二梯队,紧随其后出击,随时准备接应先锋,扩大战果!”
“喳!”众将领命,声音中充满了即将再次投入猎杀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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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之上,尘土飞扬。
张能和他那一千名后营精锐,正护送着一支看起来规模庞大的“辎重车队”,不紧不慢地引诱着清军的游骑。
这个任务绝不轻松,张能深知自己这个诱饵能否成功的关键,就在于控制好行军的速度。他精确地控制着整个车队的节奏,队伍时而因为见不到清军的游骑而放缓,时而又因为斥候汇报的清军游骑行踪而一阵加速,始终与后方清军的游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恰好能让清军看到他们“狼狈”的背影,却又无法轻易地发起大规模的冲击。
比控制速度更难的,是控制人心。张能知道,在鞑子精骑如影随形的巨大压力下,“假溃败”与“真溃败”之间,往往只隔着一线之差。因此,他不断在队伍中来回策马巡视,洪亮的声音在队列中反复响起:
“弟兄们!都给老子挺直了腰杆!瞅瞅你们那怂样,是没吃饭还是怎的?咱们是在遛鞑子,少将军的伏兵就在前头,等着咱们把鞑子引过去下锅!谁他娘的敢先乱了阵脚,不用鞑子动手,老子先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他用最粗俗也最直接的方式,反复向士兵们强调着两件事:我们有埋伏,我们能赢。这股百战老将的蛮横自信,如同一剂定心针,极大地安抚了军士们那些因后方追兵而临近崩溃的神经。
李来亨率领着亲兵哨,混杂在队伍的后段。他看着张能在巨大的压力下,从容不迫地调度着整支队伍的节奏,又在士兵们即将泄气时,用几句粗豪的笑骂重新点燃他们的勇气,心中不由得暗自佩服,这才是真正的宿将之能。
途中,几辆被钱秉义的家仆动过手脚的大车,在一段颠簸的路段“意外”地发生了车轴断裂,掉落的物资堵塞了道路。队伍中立刻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张能见状,却毫不慌乱,反而大笑道:“他娘的,正好嫌这破车碍事,把这辆车推到路边去!车上的物资就地扔了,不要耽搁速度!”
在他的果断指挥下,队伍迅速将已经坏掉的车厢丢弃在路边,然后将一些带不走的辎重继续前进,一场小小的危机,反而被他利用,演变成了更逼真的“仓皇逃窜”。
初次担当诱敌任务的李来亨,则没有张能那么镇静,心情直如同过山车一般起伏。前期,他不断派人去观察清军游骑的动向,十分担心清军是否会按计划上钩;后期,眼看着清军的游骑越来越近,他又开始担心车队速度过慢,到不了莲花山就会被追上。
张能数次策马来到他身边,看着他那张因紧张而略显苍白年轻的脸,总是哈哈一笑,用他那洪亮的大嗓门说道:“世侄,放宽心,这诱敌跟钓鱼一样,就是要有耐心!慢慢地遛它,让它失了戒心,才会一口咬死钩!”
在他的沉稳和自信感染下,李来亨那颗悬着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临近午后,当队伍即将抵达莲花山伏击圈前约一里处,张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传令!全军交替掩护,后队将那几车备好的粮草银两,推翻在道路中央!其余各部,加速进入隘口!快!”
随着他的命令,后队的顺军慌乱地将各类辎重丢弃在路上,一个箱子被故意打开,白花花的银锭散乱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粮食的气味也随风飘散。随即,张能率领着他那一千“溃不成军”的精锐,头也不回地向着前方的莲花山隘口“仓皇逃命”。
哈宁阿率领的追兵,很快便抵达了这片狼藉之地。他立马于一处高坡之上,看着道路中央那些散落的银锭和粮草,又看了看前方那两山夹峙、地势险要的莲花山隘口,眼神中充满了警惕。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悍将,他本能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顺军的溃逃和丢下的粮草,也抛出得过于“恰到好处”,就好像诱饵一样。“全军止步!”他断然下令,“派出斥候,给老子仔细搜查前方道路两侧的山林!”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在这一路追击的过程中,每当遇到类似地形复杂的区域,或是顺军遗弃的少量物资,他都会谨慎地派出斥候反复侦察。但每一次,都是一无所获。这种反复的“狼来了”,已经让哈宁阿麾下的将士,包括他自己,都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懈怠。
此刻,急于立功的额尔德,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银锭,再次按捺不住。他虽然因官阶较低不敢公然催促,但还是大着胆子上前进言道:“哈宁阿大人,流寇已是丧家之犬,这一路上他们连续抛弃了多次辎重,明显是士气崩溃了!我军士气正盛,当一鼓作气,追杀进去,夺取隘口,方能竟全功啊。”韩大任也立刻顺着额尔德的话,从旁附和道:“大人,末将以为,顺贼连战连败,士气全无,绝无设伏的胆量和能力!此乃天赐良机,切不可错失!”
哈宁阿心中冷笑,他岂会不知这些人的心思。但他派出的斥候,在对隘口前段进行了侦察后,再次回报并未发现伏兵的迹象。最终,在唾手可得的功劳诱惑、以及之前数次“虚惊一场”所带来的麻痹之下,哈宁阿还是做出了一个他自认为万全的、折中的决定。
他指着韩大任,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令:“韩游击!你率麾下三百关宁军为前锋,先进去探路,把那些财货都收拢了!”
随后,他看向瑚沙:“瑚沙章京,你率本部兵马居中,跟在汉军后面,随时准备支援!”
最后,他看着一脸不甘的额尔德:“额尔德,你率本部兵马殿后!若有变故,你三人可互为犄角,交替掩护!”
“大人,我……”额尔德还想争辩,想去抢头功。
“闭嘴!”哈宁阿冷冷地打断他,“此乃军令!再有聒噪者,阵前斩首!”他自己,则亲率最精锐的、也是他嫡系的二百余名镶黄旗骑兵,在隘口外缓缓停下,结阵以待,作为总预备队。同时分出数十骑,不紧不慢地开始收拢道路上那些顺军遗弃的零散物资。
在他看来,这个部署已是天衣无缝:让新降的汉军去前面探路送死,两个八旗牛录在后压阵并相互支援,自己则手握最精锐的嫡系在后坐镇,无论前方发生什么,他都可立于不败之地。
而此刻,张能的诱敌部队则在穿过隘口后,并未停留,而是迅速与早已等候在隘口另一端的陈国虎骑兵汇合,悄然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隘口之内,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韩大任率领的三百关宁军,如同被头狼驱赶的狼群,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瑚沙和他麾下的正白旗八旗兵,他们队形尚算严整,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最后面,则是额尔德和他那些同样急于抢功的部下。这支近六百人的前锋部队,已经完全进入了韩忠平精心布置的伏击圈。
一直随张能部行动的李来亨,在进入隘口后,便与赵铁正等人翻身下马,攀上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隘口的隐蔽山崖。山崖之上,李来亨看着下方那条如同长蛇般,正毫无防备地涌入伏击圈的清军队伍,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弓,手心已满是汗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就是现在!
当清军大部分进入隘口最狭窄处时,李来亨不再犹豫。他搭上那三支特制的响箭,拉满弓弦,对着天空,松开了手指!
“咻——!咻——!咻——!”
三道刺耳的尖啸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
伏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