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顺军高层们在密议伏击计划的同时,真定府内,一场阴谋也在暗夜中发酵。城南一座大宅的深院书房内,烛火通明。新科举人钱秉义,正与几名本地的士绅商贾,低声密议。
“诸位,我打听到的消息确凿!”钱秉义端着茶碗,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流寇主力,怕是今夜便要西撤!”他因在北京翰林院任职的族叔被顺军拷掠致死,家产尽没,早已对大顺政权怀有刻骨的仇恨。顺军入真定,又强征了他家的数名家仆和大量粮草,更是新仇旧恨,不共戴天。
“钱老爷,”一名体态臃肿的丝绸商人满面忧色,压低了声音,“流寇虽是瘟神,可那平西伯吴三桂借来的‘王师,之前几次入关是什么德行诸位难道不清楚吗?那也是杀人不眨眼的虎狼啊。他们若入了城,我等的身家性命……可别前门拒狼后门迎虎!”
“张员外多虑了!”钱秉义冷笑一声,放下茶碗,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也让众人精神一振。“虎狼亦有别!流寇乃是刨我等祖坟、夺我等田产的泥腿子,是与我辈势不两立的死敌!而鞑...建州王师,这次是平西伯请来助剿流寇、匡扶社稷的‘友军’!”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语气中充满了对自身判断的自信:“我已通过京中故旧打探清楚,建州摄政王入京之后,这次秋毫无犯,正在四处寻找太子,还明令安抚士绅,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这次来,不是来劫掠,而是真的来扶助我大明的!
他们剿寇安民要依靠的,还是我们这些读书明理、能为朝廷治理地方的士绅。待他们赶走流寇,天下重归大明正朔,我等便是拨乱反正、从龙护驾的‘中兴之臣’!”
他这番话,精准地击中了在座所有人的痛点与痒处。他的家族在华北世代为官,对“流寇”的仇恨是刻在骨子里的阶级对立,远甚于对“鞑虏”那种模糊的、关乎“华夷之辨”的恶感。
在他和许多士绅看来,大明亡于流寇,是内乱;而借清兵平定内乱,再使其退回关外,则是“正道”。他们对大明朝廷二百余年的统治惯性,依然抱有莫名的信心。他相信大明的中兴,在吴三桂和借来的清军的帮助下,必将出现在地平线上。
在座的士绅商贾听闻此言,皆是精神一振。连日来,他们早已通过各自的关系网,与周边各府反叛的士绅暗通款曲,只待顺军一走,便立刻竖起反正的旗帜。
“既如此,我等便不能让这些流寇走得太轻松!”另一名士绅阴狠地说道,“我已让被征去军中的家仆,设法在他们的车轴上动些手脚。钱举人,你那边可有安排?”
钱秉义得意地笑道:“那是自然。我也已命人收买了几名负责转运物资的军中痞子,让他们在装运时,故意拖延,制造混乱。流寇想今夜就走得干干净净?做梦!”
就在他们密谋如何暗中破坏顺军撤退之时,一名下人匆匆来报:“老爷!不好了!顺贼……顺贼在放火烧城里的府库粮仓!”
“什么?!”在座众人皆是大惊失色。那富商急道:“粮仓烧了是小事,可……可我等被他们抢去的那些金银细软,也存放在府库之中啊!”
“快!快去看看!”钱秉义也急了。他更关心的,是顺军从他们那里“借”走的那些财宝,可不能被一把火烧了!他立刻派人去打探,希望能想办法将那些财物“保全”下来。
这一夜,真定城中暗流涌动。这些士绅们,为了保住自己的金银财宝,使尽了浑身解数,他们的收买和拖延,也确实让许多从大户人家拷掠来的珍玩器物,让顺军既无法及时装车带走,也没能来得及尽数销毁。
然而,对于他们并不十分上心的府库粮仓,李过亲自下令,行动却异常坚决。一把大火,将府库中堆积如山的存粮烧毁了大半,冲天的火光几乎映亮了半个真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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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真定士绅们为自家财货心急如焚之时,城外那冲天的火光,也为一个正凭借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向着这座城市艰难跋涉的年轻身影,指明了最终的方向。
他就是周来顺。
自那日清晨,在林家峪外的山坡上,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周满仓的头颅滚落在尘埃里,周来顺的世界便也一同崩塌了。他被那位好心的村民死死按在地上,泪水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堵住了他的嘴,却堵不住他心中那如同野火燎原般的仇恨和悲痛。
他不知道自己在山坡上枯坐了多久,直到夜幕降临,那名村民才敢将他扶起,给了他几块饼和一囊水,劝他往南逃,离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但周来顺没有听。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找到李都尉的部队,找到那些还活着的袍泽,他要跟着他们,为哥哥报仇!
他包扎好自己手臂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如同荒野中的一头孤狼,开始了艰难的追寻。他没有地图,也不知道大部队的确切去向,只能凭借着战场上留下的痕迹和模糊的记忆,一路向西开始了自己九死一生的追寻大部队之旅。
白天,他在有人的时候不敢走官道,只能像野兽一样,潜伏在一人多高的草丛里,好在现在战事纷乱,管道上除了来回传信的游骑,也很少见到其他的行人。他数次遇到三五成群的鞑子游骑,有一次实在躲不过去了,只能干脆屏住呼吸躺在路边的尸体堆中装死,任由头顶的苍蝇嗡嗡作响,感受着蛆虫在身旁的尸体上蠕动。马蹄溅起的尘土,甚至落在了他的脸上。那一次,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还好清军的游骑只是急着赶路,也无从关心路边的死尸。
夜晚,则成了他赶路的最好时机。借着清冷的星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埂和丘陵间穿行。脚上的草鞋被磨破后露出了大脚趾,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饥饿和寒冷,就靠着那几块干饼和沿途溪流里的凉水,他硬生生地撑了下来。
为了渡过挡在面前的滹沱河,他却找不到任何船只,最终心一横,在漆黑的夜里,抱着一块从岸边废弃渡口捡来的朽木,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湍急的河流数次将他卷入漩涡,凭着一股不甘就此死去的狠劲,他死死地抱着那块浮木,在水中挣扎沉浮了半夜,才被冲到对岸。当他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地从河滩上爬起来时,只觉得半条命都已丢在了那条河里。
支撑着他的,唯有那一个念头——找到大部队,为哥哥报仇。
就这样,在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与危险之后,五月十三日的清晨,就在李来亨即将离开营地,与张能会合之际,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湿透、几乎不成人形的年轻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顺军营门前。
“站住!什么人!”守门的士兵立刻举起了长枪,警惕地喝道。那身影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而又憔悴的脸,正是周来顺。他看到了营门内那面熟悉的将旗,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数日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都……都尉……”随即,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前栽倒,晕了过去。
骚动很快便惊动了正在准备出发的李来亨。他闻讯赶来,看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周来顺,心中大为震动。他一眼便认出,这是那个在林家峪为了照顾兄长离开大部队的年轻士兵!他竟然……竟然一个人,活着追了上来!
“快!快叫军医!”李来亨急忙蹲下身,亲自探了探周来顺的鼻息,感觉到那微弱但还算平稳的气息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随着康见素赶来指挥周围的民夫将周来顺抬上一辆安置伤病的马车,李来亨对康见素沉声嘱咐道:“康郎中,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个忠勇兄弟的性命!”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自林家峪做出那个“善意的谎言”以来,他一直在回避去想那些被留下的重伤员的命运,直到见到了周满仓的首级。但他告诉自己那是必要的牺牲,是顾全大局的无奈之举。可周来顺的出现,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是的,就是他的决策,断绝了这些伤病的生员,虽然还是有一个人活了下来,也仅仅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意识到这点后,愧疚、侥幸混杂着对鞑子刻骨的仇恨,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这份情绪,让他之前对伏击计划仅存的一丝犹豫,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为什么一定要打这场伏击?
因为他受够了!受够了穿越以来只能被动挨打,眼睁睁看着历史的车轮碾过一个个无辜的生命。山海关、庆都、真定……一连串的失败,让他那份来自后世的优越感被现实砸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憋屈和愤怒。
就算影响不了大局又如何?就算这一战依然无法改变大顺最终的命运又如何?
他至少要用一场战斗,来告慰那些惨死在承安镇附近的袍泽的在天之灵!至少要用鞑子的鲜血,来洗刷自己心中的那份愧疚!至少要向这个操蛋的时代,发出属于他李来亨自己的第一声怒吼!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