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晚,真定府节度使府衙的大堂之内,气氛凝重。堂外,是伤兵们压抑不住的呻吟和巡逻队杂乱的脚步声;堂内,则是顺军高级将领死一般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真定已经是一座守不住的死城。
最终,还是李过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不甘,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众将那一张张灰败的脸,声音沙哑但异常清晰地宣布:
“真定,现在不守了。再守下去,就是全军覆没。传我将令,自今夜起,全军分批,连夜从西门撤退,在明日白天全部退入井陉道!”
这个决定虽然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但当它被正式宣布时,堂内还是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压抑的骚动。放弃真定,就意味着大顺在整个华北地区的统治,彻底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李过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下达着具体的撤退部署:好在大部分的伤员与前营残部已经先行离开,这次撤退只涉及到后营主力和辎重,李过将众将分为数队,交替掩护,依次撤离,并安排张能指挥断后的部队。
就在所有人都默默领命,准备散去执行这最无奈的命令时,一个年轻而坚定的声音,却突然在堂内响起。
“义父,各位将军!请留步!末将有个想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来亨快步从将官队列的末席走出,他挺直的脊梁与眼中那团未曾熄灭的火焰,显得格外亮眼。
他对着李过和张能郑重地抱拳一揖。李过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来亨,此等军国大事,岂容你置喙?退下!”
李来亨却没有退缩,反而抬起头,迎着所有质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义父,我军若如此大张旗鼓地全军西撤,鞑子明日必然会以其精锐骑兵,全力追击。井陉道口道路狭窄,我大军数万之众,如果再携带着大量辎重,一旦被其追上,首尾不能相顾,必遭大难。
若只是一味防御,敌军掌握主动,就算有张能叔叔这样的宿将断后,恐怕也是异常艰难。末将恳请,率一支精兵,主动在井陉道前设下埋伏,狠狠地教训一下穷追不舍的鞑子追兵,为我大军安然进入井陉道,多少能争取一些时间。”
“主动设伏?!”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胡闹!”贺兰将军当即出声反驳,“我军新败,士气低落,人人思归,如何还能主动设伏?此乃自寻死路!”
“是啊,鞑子骑兵来去如风,狡诈异常,岂是那么容易伏击的?”堂上议论纷纷,大多是质疑之声。
张能也皱起了眉头,他看着李来亨,沉声问道:“来亨,非是张叔叔不信你,只是兵行诡道,需有万全之策。设伏是否真的有地利?井陉道附近山势虽险,却多为低矮丘陵,易于侦查,难藏大军。你欲在何处设伏?”
这个问题,李来亨白天其实已和韩忠平、崔世璋在防守的间隙讨论过许久,立刻答道:“末将白日已与部下详细询问过本地的居民,也查过本地的舆图,井陉道入口西侧约十里处莲花山处有隘口,两侧皆是高坡,还有一段内长城墙体可做遮蔽,伏下上千人应当不是问题,更妙的是,官道正从中穿过,地势狭窄,乃是天赐的设伏险地!”
李过思考后,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即使有地利,诱敌也不是件易事,鞑子吃了承安镇的亏,想必不会再轻易冒进,你打算以什么作为诱饵?”
“义父所言极是。寻常诱饵,恐难动其心。”李来亨道,“但若是用我大顺军的后勤物资‘命脉’做诱饵,则由不得他们不心动!
我军此番西撤,如果想要提高全军的撤退速度,本就需放弃大量笨重辎重。索性将计就计,将部分我们带不走的粮车、器械,就那么散乱地丢弃在路上!
我们就是要做出仓皇逃窜、丢盔弃甲、连命根子都不要了的狼狈模样!鞑子素来贪婪,又认定我军已是强弩之末,见此重利,其前锋精骑为抢头功,岂能不心动?”
“好小子,有魄力!”马重僖在一旁听着,不由得抚掌赞道。
李来亨继续道:“要想让胜算再多上几分,今夜便需再行一步险棋——将城中府库里带不走的粮草库藏,一把火尽数烧掉!清军入城后一无所获,必然会对我军沿途丢下的物资更为看重,其追击之心,也必将更为迫切!”
这个提议太过狠辣,李过也眉头紧锁:“法子虽好,但城中人心已乱,本地府库能否顺利烧毁……殊为不易。来亨,你且继续说你的兵力部署。”
张能却依旧谨慎,他进一步追问道:“就算鞑子能上钩,伏击的兵力你要动用多少?伏击之兵,在精不在多,莲花山隘口虽险,但也容不下太多兵马展开。”
李来亨朗声道:“张将军所言极是,末将以为,伏击之兵,不满千人足矣!我愿从本部之中,挑选三百名在承安镇血战余生的精锐老卒,此为伏击之中坚!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恳切,“但我部兵力折损甚巨,单凭此数,尚显单薄。末将恳请,能从后营老兵中再拨付三百名悍不畏死的步卒与我!”
他看向李过,“再者,恳请义父,将全营尚能一战的二百骑兵,尽数交由我指挥,藏于隘口之后,待伏击战起,便可配合正面的伏兵,截断敌之后路,将鞑子的追兵一举击溃!”
三百李来亨自己的精锐,三百后营悍卒,再加上二百宝贵的骑兵!总计八百人的伏兵,虽然人数不多,但需要的都是精锐!李来亨这胃口,不可谓不大,一时间堂上众将议论纷纷。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支能陪我演好这出戏的‘败军’,”李来亨抛出了他最后的要求,“一路丢弃物资,佯装溃逃,将鞑子的追兵精准地引入伏击圈。我本人,愿亲随这支诱敌之军一同行动,以安军心,并临机决断!”
堂内这次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用后营为数不多的精锐,去赌一场前途未卜的伏击。而且李来亨最后那句话,提醒了众人,谁去主动当这个饵呢?
李过看着李来亨那双坚定的眼睛,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此战,你的目标是什么?若是诱来的非是前锋,而是鞑子主力,你又当如何?”
“回义父!”李来亨毫不犹豫地答道,“此战非为决战,只为断其追兵一阵。我军的目标,仅限于其脱离主力、冒进追击的前锋骑兵。只要能将其重创,使其心生畏惧,不敢再肆意追击。
我大军便可安然进入井陉道,我们的目的便已达到!若半日之内,诱敌不成,或诱来的竟是鞑子主力,末将绝不恋战,当立刻率领伏击部队,自两侧山道撤离,与主力会合,共同迎敌。绝不将这些精锐,白白断送。”
有目标,有地利,有合理的兵力规划,更有明确的止损之策!李来亨这一番计划,条理清晰,环环相扣,原本还心存疑虑的众将,此时也不由得暗自点头。
李过与张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断和一丝希望。
“好!”李过,终于下定了决心,“便依你之言,我会调拨最好的老兵和骑兵与你!所有火药弹丸,都优先供应你部。但此战,关系我数万大军的生死,如果你怯战先退,就算是我的义子,我也必斩你以谢全军,李来亨,你有这个觉悟吗?”
“义父!”李来亨毫不畏惧地迎上李过的目光,斩钉截铁道,“若我怯战先退,请以我头颅祭旗!”
李过话音刚落,一旁的张能也霍然站了出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也涌起一股久违的豪情,朗声道:“亳侯!既然少将军有此奇计,那我张能,便陪他演好这出戏!这诱敌的差事,我来当!我亲率本部一千弟兄,佯装败退,为少将军将鞑子的追兵引过来!”
李过最终一锤定音:“既如此,张能,李来亨,你们二人接我将令——明日就由你二人担起为全军断后的重担!”
“诺!”
在与李过、张能等高层将帅议定伏击大计之后,李来亨没有片刻耽搁,立刻返回了自己的营地。
他知道,这场看似精妙的伏击计划,实则是一场用上千条性命作赌注的豪赌。
他不会像那些视士卒为草芥的将领一样,仅仅下达一道冰冷的命令,而是要在战前,将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信心,都摊开在所有核心将官的面前,让他们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仗为何而战,胜算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