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当第一缕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照亮真定府古老的城墙时,城外的旷野之上,已是一片黑压压的肃杀景象。
努尔哈赤的第九子辅国公巴布泰,在三天前就跟着前锋抵达真定城附近后,一直耐心地等待战机,直到今日,庆都方面派出来的炮队和汉八旗支援四千人,以及新近赶来会师的宗室将领穆尔祜部骑兵两千人,总兵力超过上万后,才尽起大军与后营对峙,尝试攻打真定城。
清军旌旗蔽日,甲光向日,延绵数里,将真定城北面和东面围得水泄不通,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滔天杀气,几乎要将真定城上空稀薄的云层都冲散。
清军的中军大帐,就设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之上。巴布泰看着远处那座巍然屹立的真定城,以及城外依托着寺庙、河岸修筑的数座顺军营寨,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他虽然不如自己那几个兄弟一样威名赫赫,但同样是久经战阵的宗室将领,对付他眼中的“流寇”,有着发自骨髓的傲慢和自信。
他对帐内诸将——穆尔祜、准塔、德尔得赫、哈宁阿等人朗声道:“诸位,还记得关内的尼堪们是怎么称呼我大清王师的吗?”
帐内的诸多八旗将领,几乎是异口同声,用带着无尽狂热的满语呼应道:“八旗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那声音雄浑而自信,充满了对自身武力的绝对信仰。
巴布泰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指向城外的顺军营寨:“说得好!如今我军在此,兵力已堪堪满万,今日便让城外这些流贼,好好感受一番我大清的天威!传我将令,各部整队,不必急于攻城,先将城外这些碍眼的钉子,在武英郡王的主力到达前一颗一颗地拔掉!”
城外,那几座依托着古老的大佛寺、道观,或是沿滹沱河岸临时修筑起来的顺军卫星营寨,如同怒海中的几叶扁舟,即将迎来惊涛骇浪。
真定城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李过、张能、马重僖等所有大顺军高级将领,都已登上北城的城楼,神色严峻地注视着城外那片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清军营帐。
“与鞑子主力的这一仗,终究还是躲不过了。”李过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张能在一旁沉声道:“侯爷,鞑子兵锋虽盛,但我军依托城防,未必就不能一战。只要各部能严守阵地,不轻易浪战,鞑子想要把阵地推过滂沱河也没那么容易。”
李过点了点头,下令道:“传令下去,各营依托工事死守,彼此相互呼应,若有谁遇袭,邻近各营也要予以支援,死也要撑到我中军精锐前来解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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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来亨和他的部队,这一仗没有被安排到前线去。李过体谅他们连场大战后的疲惫,指示张能将他们安排在北门内,作为总预备队待命。
但李来亨站在城墙上远眺战场,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一方面是对顺军的担忧,另一方面他内心也隐隐有些兴奋,这还是他与李然的灵魂结合后,第一次有机会去观察一场数万人规模的大会战。这种规模的大战提供的经验,可不是后世李然那个时代靠书籍或者电子游戏能体会到的。
巳时正,战鼓擂响!清军的进攻开始了。
对着如黑色礁石般压来的清军,李来亨站在城墙之上,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冒汗。
虽然心里有一定预期,但直面战场后,他依然震惊地看到,甲申年清军的步骑炮协同作战是如此的熟练,这个在几十年明清战争中喂养出来的大爹,此时仿佛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战争机器,碾碎着一切当面之敌。
数门被专门从庆都费了大力气运到前线的大将军炮与数十门威远炮被推到阵前,在数百名汉军炮手的操纵下发出怒吼。沉重的实心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划出高高的抛物线,精准地砸在顺军营寨上。
每一次命中,都如同攻城锤挥舞爆发出的巨大动能,顺军营地临时赶建的夯土寨墙被砸出一个个巨大的豁口,木石结构的箭楼在巨响中轰然垮塌,漫天烟尘与碎石四处飞溅,将守军的血肉之躯一同卷入其中。
在炮火的掩护下,数千名身披重甲的汉军旗步兵,结成数个巨大的方阵,如同移动的铁墙,一步步向着顺军营寨缓缓逼近。他们步伐整齐,前排是成群的长枪手,紧随其后的则是伴随的火铳手。顺军射出的零散箭矢和火铳弹丸,落在他们的重甲上,大部分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无法阻挡其前进的步伐。
而在步兵的两翼和后方,则是真正的战场主宰——数以千计的八旗骑兵。他们并未急于冲锋,而是如同引导猎犬的猎人,引导着汉八旗的步兵向指定的方向推进,并配合着使用骑射,营寨内抛射箭雨,压制着守军的还击火力。他们的存在,如同一柄柄悬在顺军头顶的利剑,随时准备从被炮火轰开的缺口处,或是汉军旗步兵撕开的弱点,发起突击。
这种多兵种有组织的协同攻势,与承安镇那场以奇袭和乱战为主的战斗,完全是两个概念!李来亨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大规模野战。
随后,他又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如果承安镇之战的时候,清军哪怕有几门可用的火炮,自己都未必能活着冲出那个死地,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清军是为何能打赢小凌河之后几乎所有的大规模集群战斗的,他们在这个时代依然保有着高超的学习和组织能力,而不是后代只知提笼遛鸟的废物。
反观城外的顺军,则完全陷入了被动。城外的几处营寨,除了几支身经百战的精锐老本兵,尚能结成密不透风的枪林盾阵,与冲锋的八旗兵进行正面硬撼外,其他大部分由前营残部或新附明军组成的部队,在机动力和韧性上都远远不及。他们只能躲在残破的工事后,被动地用火铳和弓箭还击,一旦工事被毁,士气便会迅速滑落。
更让李来亨心焦的是,他清楚地看到,顺军目前新老部队混杂的情况,虽然李过一再强调各部的相互支持,但实际上兵力的增加反而带来了临阵调度的不便,各营之间往往因为联络不畅、部分部队阵型的混乱,最终还是演变为各自为战。
当贺兰将军负责的东侧营寨遭到清军主力猛攻时,邻近的马重僖部虽然也想支援,但在清军骑兵的牵制和压迫下,根本无法有效出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友军被清军集中兵力围攻。
就在这处营寨即将被汉军旗的洪流淹没的危急时刻,真定城中,战鼓声骤然变得急促如暴雨!
李过,终于亲自出动了!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翻身上马,拔出那柄跟随他征战了十几年的沉重佩刀,向前猛地一挥!在他身后,两千名从后营精锐中百里挑一的老兵,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如同一股蓄势已久的钢铁洪流,从城门中席卷而出!
李来亨在城上看得真切,义父的将旗所指之处,以数百名骑兵为锋矢,步兵结成紧密的攻击阵型紧随其后,在骑兵的第一轮冲击过后,步兵由行军纵队展开为三叠阵:前二排的长枪如林突刺,第三排的弓箭手则在牌阵后进行精准的射击。
刚刚还气势如虹的汉军旗阵列,像是被烧红的铁条捅进的雪堆,顷刻间塌陷下去一大块。一名汉军旗的牛录章京试图重组队形,被驰马而来的李过一刀连人带甲劈倒!这股一往无前的悍勇之气,瞬间带动了战场上顺军的士气。
被这支生力军内外夹击,围攻贺兰部的汉军旗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向后撤退。李过并没有恋战追击,而是迅速收拢部队,如同救火队一般,在广阔的战场上来回奔波驰援,时而堵截从左翼突入的关宁军,时而又冲向右翼,为即将被攻破的营寨解围。这支精锐确实悍勇异常,数次将清军的攻势打了回去。
但李来亨敏锐地发现,随着战斗的持续,这支宝贵的精锐机动部队,无论是人还是马,其体力和冲劲都在被急剧消耗。他们应对清军左右开弓、多点试探的进攻时,反应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迟缓。许多老营兵在变阵间隙拄着长枪喘息,甲胄下的布衣早已被汗水浸透。
清军的战术如同钝刀割肉,每一次成功的解围,都让这支最后的精锐流失着宝贵的元气。
李来亨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终于直观地、残酷地认识到,自己之前在承安镇的“胜利”,包含了太多的侥幸因素——敌人轻敌冒进、兵力不足、缺乏重炮、夜战的混乱、以及自己出其不意的战术……
当这些条件都不复存在,在堂堂正正的野战对决中,目前的大顺军,与清军的战力差距是全方位的。这种差距,不是靠一时的勇武或一两个将领的智谋就能轻易弥补的。他之前与义父在帐中密谈时,所说的“野战必败,守城缺粮亦不可守”的判断,此刻,正被城外那血淋淋的现实,残酷地印证着。
战斗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下午,真定城外的土地,已被鲜血彻底浸透。
上午时分,在李过亲自带领精锐机动部队四处驰援的情况下,顺军外围的数个据点,还勉强能维持住防线。他们数次打退了清军的试探性进攻,战况一度陷入胶着。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局的天平开始不可逆转地向清军倾斜。
下午,当顺军将士的体力和箭矢火药都消耗到一个临界点时,巴布泰抓住了战机,下令全线总攻!他不再进行小范围的试探,而是指挥清军,如同剥洋葱一般,集中优势兵力,逐个猛攻顺军的营寨。
贺兰将军负责的东侧营寨最先被突破。超过二十门火炮被推至前沿,集中轰击营寨的东北角。实心弹铁弹以低平弹道掠过地面,将沿途一切阻碍——鹿角、人体乃至车辆,撕成碎片,在守军阵中犁开一道道血线。数以百计的汉军旗步兵趁势嚎叫着冲入营中,与守军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贺兰虽奋勇抵抗,但终究是寡不敌众,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被迫率领残部,向城内溃退。
紧接着,马重僖部负责的营寨也被重炮轰开了缺口。巴布泰亲自指挥八旗精锐,从两翼发起冲击,血战了一天的顺军步兵根本来不及应对两个方向的进攻,八旗马甲们甚至不用挥刀,只是凭借着战马全速冲锋的恐怖动能,就如洪流冲垮沙堤般,从侧翼将整个阵形撞得粉碎。
一名顺军哨总刚砍翻一名关宁兵,就被侧后方冲来的白甲兵用虎枪挑飞起来,尸体在空中甩出弧线,重重砸在溃兵之中。马重僖的阵线瞬间被撕裂。他本人也在乱军中被流矢射中臂膀,不得不放弃营寨,狼狈撤回。
城墙之上,李来亨看得目眦欲裂,他下午数次向张能请战,要求出城增援,但张能都将他按了回去,这支生力军是张能最后的底牌,他并不想轻易动用。
然而,眼看着城外防线即将全线崩溃,张能也知道,不能再坐视不理了。他咬着牙,对李来亨下令道:“李来亨!你立刻带你的人出城!不必去反攻,去把马将军的残部,给老子接应回来!快!”
“遵命!”李来亨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率领他那支尚算完整的部队,从北门冲了出去。他们结成一条掩护友军回归城门的阵线,接应那些正被清军追杀的友军残部,退回城内。
城外的溃兵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从方阵预留的通道中逃入城内。而紧追不舍的八旗骑兵,则如同嗜血的鲨鱼,在方阵外围游弋,不时冲上来,试图撕开这道防线。
李来亨亲眼看到,一名年轻的顺军士兵,就在离自己的阵地不到二十步的地方,被一名八旗骑兵追上。那骑兵甚至没有减速,只是在交错而过的瞬间,探身一刀,那名士兵的头颅便冲天而起,腔子里的血喷出数尺之高。
那八旗骑兵竟探手在空中接住那颗尚在滴血的头颅,对着李来亨的方向挑衅地扬了扬,随即发出一阵野兽般的狂笑,在陈国虎拉弓还击之前,拨转马头,如风一般驰去。
临近黄昏时分,战斗终于渐渐平息。
清军没有使用任何多余的技巧,就是朴实无华地集中了上万步、骑、炮皆有的军队,然后就在一个白天踩平了顺军在城外临时构筑的工事。真定城外,除了离北门最近、由张能亲自坐镇的最后一处核心营寨还在勉强支撑外,其余据点已尽数失守。城内伤员的呻吟声和幸存者的哭泣声,在晚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清军的兵锋,已直抵真定城下,完成了对城池的半包围。黑压压的营帐,如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座孤城。野战,顺军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城墙之上,李来亨抹去脸上的血污和尘土,看着城外那耀武扬威的八旗兵,又看了看城内那些士气崩溃、眼神麻木的袍泽,心中一片冰冷。现在,是不得不撤了。但于此同时,一团越来越炽烈的火焰在他眼中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