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国虎冲出车阵的时候,视野里除了那个晃动着周满仓首级的独眼龙,他已经什么也顾不上了。
狂风刮得他脸颊生疼,血液冲上大脑更让他视野发昏。但陈国虎依然在颠簸中反手拔出长弓,粗略瞄准后,便是弓开满月的一箭。
“嗡!”
随着弓弦震响,第一支箭撕裂空气向着关宁军射去!紧接着,他手指在箭囊中一抹一搭,几乎是在前一支箭离弦的瞬间,第二声震响接踵而至!竟然是连珠箭!
远处,那名挑着首级的关宁军,脸上的狞笑还未散去,面门便骤然被洞穿,整个人仰面栽下马去!
噗!
几乎在同一时间,旁边那个骂得最凶的老兵,一支羽箭从他张大的嘴巴里贯入,从后颈穿出,他的叫骂声也戛然而止。
这惊人的箭技,让围攻的清军出现了短暂的错愕。
“就是现在!”陈国虎嘶声怒吼。
他弃弓抽刀,身体在马背上压成一张蓄满力量的弯弓。战马撞入敌阵的瞬间,他猛然跃起,手中钢刀借着马力,划出一道森寒的弧线。
“铛——!”
一名清军马甲下意识举盾格挡,却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将他的整个肩胛骨都劈得粉碎!陈国虎就这样硬是靠着个人的勇武,带领剩下的几十名骑兵如同一支破甲箭,硬生生在这群兀自错愕的清军阵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跟随陈国虎冲阵的一名顺军骑兵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根挑着首级的长矛,用身体撞倒了持矛的清兵,死死地将长矛抢了回来!
“好!”
车阵之内,被压抑了太久的顺军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然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李来亨,心中却非但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不对劲!清军的反应太慢了!他们就像是故意让开了一条路,等着陈国虎往里钻!
“中计了!”李来亨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转身,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嘶声力竭地吼道:“鸣金!快鸣金!让陈国虎撤回来!快!”
但,一切都晚了。然而,这次冲动的突击,正中哈宁阿的下怀。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令旗挥动间,两侧蓄势已久的巴牙喇精骑,如同两道铁钳,立刻向着陈国虎部合围而来。
陈国虎部瞬间陷入重围!他们虽然拼死搏杀,但在兵力、装备、体力均占优的八旗精骑围攻下,逐渐力竭。八旗兵用长矛和马刀不断压缩着他们的空间。顺军骑兵一个个惨叫着落马,战马的悲鸣声与人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
“快!快接应陈部总!”李来亨在阵中看得目眦欲裂,急忙下令。李能文和崔世璋也立刻指挥麾下的步卒,强行前出,用长枪和火铳为陈国虎部打开一条血路。
经过一番惨烈至极的厮杀,陈国虎部在付出过半伤亡的代价后,才浑身浴血地冲出重围,退回主阵。陈国虎本人滚鞍下马,踉跄间险些跪倒,肩甲的裂口处还能隐约看到暗红的血迹。
他竟以额触地重重叩首,再抬头时颧骨已沾满血污:“末将违令出击折损弟兄...请少将军依军法处置!”往日桀骜的眉宇间此刻唯有死灰般的惨淡。
李来亨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侥幸生还、却个个带伤的骑兵,心中的怒气早已被一阵酸楚所取代。他上前一步,亲自将陈国虎扶起,声音有些沙哑:“陈部总,快起来。你为袍泽尊严而战,何罪之有?”
他拍了拍陈国虎的肩膀,又道:“快去包扎伤口吧,这场硬仗还没打完。”顿了顿,他还是说到“只是下次,还是与我这主将商议后再行出击,兄弟们也能多几分援护。”陈国华点头称是,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骑兵队已是伤亡惨重,外围清军的进攻却依旧没有停息的迹象,李来亨目光扫过阵中——还能维持战斗力的弓箭手不足一半,还在开火的鲁密铳和鸟铳的发射间隔越来越长,几个年轻士卒正手忙脚乱地用破布堵塞车厢缝隙,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连续作战了一夜一天,体力的衰竭和作战技能下降是完全不可避免地。
李来亨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心跳如擂鼓,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那是对自己还未来得及在这个时代做出任何一番事业,就要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般消逝的恐惧。
他开始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决策失误了,是否继续留守在承安镇也比突围要好。真定方向的援军真的会来吗?张能将军和义父,是不是已经放弃了他们这支孤军?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是否应该放弃所有步卒和伤员,只带着陈国虎剩余的骑兵和少数核心将领,趁夜色拼死突围?这样,至少能保住这支队伍的火种,他自己也还有机会。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徘徊了数息,终究是被他自己狠狠地掐灭了。他想起了最终没有回到家乡的王锁,想起了之前自己放弃的那对伤员兄弟,想起了现在还信任他的士兵的脸庞,以及现在还在拼死作战的韩叔、赵铁正、赵铁中、李能文、杨大力他们。他终究还是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抛弃袍泽、独自逃生的懦夫,那样的自己,和他所鄙视的那种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强行压下心中所有的恐惧和动摇,挺直了腰杆,脸上挤出一个坚毅的表情。他巡视着阵中那些面带绝望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鼓舞道:“弟兄们,都挺住!真定府的援军离我们不过小半日路程,义父不会放弃我们的,只需再坚持守住几个时辰,等到援军赶到,胜利就是我们的!想想自己的家人妻女,不要在这里倒下!”
他的声音虽然洪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用音量掩盖了话语里的颤抖,这番话里有多少是真实的期盼,又有多少是用以掩饰内心恐惧的自我安慰,李来亨自己也不知道。
此刻,郑百川在阵中冷眼旁观。他看到顺军士气低落,体力耗尽,火药箭矢也已稀疏,而阵外的清军却军容鼎盛,指挥若定。他断定,这支顺军已是必死之局。
他悄悄将他那些乡党心腹召集到一起,低声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就是给李来亨陪葬!待会儿鞑子再次冲锋,我等便在阵中生乱,以为内应!只要能助大清天兵破阵,便是大功一件,我等皆可保全性命,另寻前程!”他已命令自己的部队,减少参与正面的防御,悄悄向阵型边缘移动,准备在下一次清军冲锋时,从内部发起致命一击。
就在他与亲信交换了一个确认的眼神,即将下令行动之际——
西边的天际,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突然被一片奔腾的烟尘所遮蔽,先是地平线上浮现流动的黑潮,继而数千钉掌马蹄砸击大地的轰鸣如闷雷滚来,竟震得车辕上的铁环都簌簌作响!
紧接着,数十面大顺军的旗帜,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从烟尘中猛然出现!为首的一面大旗,上书一个斗大的“马”字,在落日的映照下,旗杆顶端的矛头金光闪闪,正是大顺真定节度使、后营右果毅将军马重僖的帅旗!
数千名援军,步骑协同,结成数个严整的攻击阵型,如同几柄开山巨斧,带着一股解救危难、席卷一切的磅礴气势,向着围困车阵的清军,发起了潮水般的突击!
“援军!是援军!是马将军的援军到了!”阵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喜极而泣的呐喊!绝望的顺军阵地瞬间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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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官臣方助仁曰:昔高祖兴于布衣,光武起于南阳,其始也,未尝不历艰辛,九死一生。太宗龙兴之初,正值国朝板荡,强虏压境。然帝于万军溃败之际,初展天授之姿,收溃卒,抚伤将,于承安镇弹丸之地,行神鬼不测之机,破建州数千铁骑。观其斩使立威,可知其英武;察其临危调度,可见其睿智;而其不弃袍泽,与士卒共死生,则又见其仁厚。——《大顺创业录·(卷十)》
“所谓圣人者,非必生而知之,然必能于危难之中,砥砺心志,化险为夷。承安镇一战,非独一役之胜,实乃上王业之肇基也。是故书之,以彰圣德。以上均被划掉,后附——方秀才,差不多得了!”——《大顺创业录》原著上的朱批,西京历史博物馆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