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家峪离开后,李来亨率领着突围出来的这支部队,逐步加快了前往真定府的步伐。但即使顺军已经安置了不少伤员,清军反应后追击的速度,仍比李来亨预期快得多。
离开承安镇后,哈宁阿根据湖沙等人汇报的顺军伤兵被俘获的位置及方向,以及游骑的侦察结果,不费多少力气就锁定了顺军的撤退方向。他远比额尔德那蠢货狡诈和凶狠得多,虽然没花多少功夫就缀上了顺军的队伍,但他并没有急着冲锋,而是让麾下的数百名骑兵,先缀在顺军队列的两翼和后方,逐步施加压力。
清军始终保持在一个令顺军弓手和火铳手感到十分难受的距离——八十步开外,那是鸟铳失准、寻常弓箭也已经乏力的距离。而清军游骑则在这个距离快速掠进到六十步之内,随后用轻箭开始袭扰外围的民夫。
一名负责推车的民夫正低头喘着粗气,一支冷箭便“噗”的一声闷响,正中他的脖颈。那汉子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捂着飙血的喉咙,软软地栽倒在地。
“赶走这些游骑,保护辎重!”陈国虎嘶声怒吼着,率领他那支同样人疲马乏的骑兵队,试图驱赶这些烦人的“苍蝇”。
虽然凭借着一股血勇之气,他们多次成功地将清军靠近的游骑赶走,但清军骑兵的数量远多于顺军,他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轮番和陈国虎的骑兵对耗下去,这是以步兵为主的顺军天然的劣势,哪怕其实李来亨的兵力和哈宁阿相比并不劣势,但骑兵更多的一方,就是可以主动选择骚扰和迎战的时机。
而己方骑兵的马力和体力,却在这无休无止的反骚扰中被迅速消耗着。等到清军第四轮骚扰结束后,陈国虎部的大部分战马都粗重地喘息着,骑士们汗流浃背,握着弓的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他们已经很难再对清军的骚扰发起有效的反击了。
随着顺军骑兵的迟缓,没有了牵制的清军骑兵开始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反过来逼得整个顺军队列不得不时刻保持着紧张的战斗队形,行军速度大为减慢。整个下午,顺军都在这种“赶又赶不了,打又打不掉”的压抑氛围中煎熬,队伍行军速度越来越慢,大伙昨天苦战一整夜后,体力本就下降得厉害,士气也越来越低落。
李来亨暗暗叫苦,这样下去,天黑前能不能到真定真的不好说了,现在看来在承安镇突围和死守真不好说哪个决策更正确,甚至可以说两种选择都是死路,因为他分辨出这里的清军骑兵大多铠甲鲜亮,明显不是承安镇原有的清军,而是新的援军。他只能期望队伍能坚持到有新的村庄做掩护的地方重整,等待真定的援军主动来找他们。
令他有些绝望的是,太阳都快下山了,大军离真定城还尚有约小半日的路程。而且这里是一片典型的华北平原的开阔地,周边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没有村庄、山岗、密林,甚至连一条小河都没有,对于以步卒为主的顺军来说,这里无疑是一处死地。
哈宁阿显然也看准了这一点。他立马于一处高坡之上,冷冷地注视着下方那条蠕动得越来越慢的“长蛇”,时机已到了,是时候收网了。他对着身边的亲兵一挥手,低沉的海螺号声随即响彻原野。
“呜——呜——”一直散布在四周的清军游骑,如同接到了命令的狼群,迅速向顺军收拢,瑚沙和韩大任的骑兵从两翼高速包抄,如同两把锋利的剪刀,死死地卡住了顺军残存骑兵的活动空间。
清军的主力大队则加快步伐从后方压了上来,和被驱赶着的顺军不同,他们大部分都在骑马赶路,体力一直保存地很好,此刻趁势将顺军团团围住!部分八旗兵和关宁军开始熟练地翻身下马,各自抽出腰刀和长枪,按既有的编制结阵,准备步战。
骑兵则依然在外围不断地来回掠阵,马蹄轰鸣,卷起漫天烟尘,制造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心理压力。
已无法再继续行军了,虽然体力、士气、地利全部都在劣势,但此刻也只能死战了,李来亨勒住战马,拔出佩刀,声音因嘶吼而显得有些沙哑:“全军止步,就地结阵,等待援军!”
残存的顺军将士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所有辎重车辆被疯狂地收拢于中央,首尾相连,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环形。谷英、伤兵、民夫都被塞进最中心。步卒们依托车辆,长枪在关键处如林般伸出,弓箭手和火铳手爬上车顶,尝试和清军对射。
哈宁阿冷静地观察着顺军的困兽之斗,周遭的亲兵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梅勒额真大人,现在要不要开始总攻了?”
“再等等吧,不差这最后一刻了”,哈宁阿想了想,还是先继续消耗顺军的士气、体力和耐心,不必急于这一刻,“让先锋们先去试探试探”。
随即,在骑兵的掩护下,数百名下马步战的八旗兵和关宁军,开始对车阵发起了轮番冲击。打头的先锋身着重甲,举着盾牌,顶着车阵内射出的稀疏箭矢和火铳弹丸,嚎叫着冲向车阵的薄弱环节。他们并不急于求成,而是交替掩护,一部分人用弓箭压制车上的顺军射手,另一部分人则试图用手中的大刀和斧头,去劈砍联结车辆的绳索和车轮。
残酷的战斗瞬间在车阵的好几处爆发开来,一名八旗兵趁着同伴的掩护,猛地将一根带钩的绳索扔上车厢,试图将车辆拉开缺口。车上的几名顺军士兵连忙上前砍断绳索,却立刻被外围的箭雨射倒一人。趁这个机会,几名八旗兵顺势扑向这个缺口,但随即,韩忠平指挥着赵铁正的亲兵哨和一些尚有余力的老兵,如同救火队一般出现在这里,将清军又赶了出去。
已经缩进车阵内的陈国虎的骑兵队,此时成为了顺军最有效的反扑利器,依托车阵的地利防护,和顺军步兵的配合,加上骑兵的机动力,他们得以快速对冲阵的清军实施反冲击,两次都将尝试破阵的巴牙喇逼退。
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见并没有等来顺军阵势的崩溃,反而依然如被逼到绝境的刺猬一般和清军缠斗着,为了彻底摧垮顺军的抵抗意志,也为了诱出顺军最后的底牌,哈宁阿使出了最恶毒的一招,
他下令,让几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将十余颗从林家峪搜杀来的顺军重伤员的首级挑在丈二长矛上——其中一颗,双目圆睁,血泪从眼角流下,正是周满仓!
清军故意逼近到车阵百步之内,将长矛奋力摇晃,让首级如同可怖的战旗般迎风摆动。
几名投降的关宁军老兵油子,更是用带着浓重辽东口音的汉语,极尽污秽之能事地高声叫骂。
一个满脸刀疤的关宁降兵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的陈旧箭疮,操着浓重的辽东土话嘶吼:“瞅见没?老子当年入关杀你们这帮流贼,你们给爷爷身上留的疤就这?就你们这帮没卵的货色,再不投降,待会儿把你们都像这样做成京观!”
另一个瘦高个降兵竟跳下马,对着顺军阵地方向撒尿,污言秽语如同毒蛇吐信:“李闯的崽子们!爷爷的尿都比你们火铳带劲儿!“
最恶毒的是一个独眼降兵,他晃着周满仓的首级,捏着嗓子学伤兵临终哀鸣:“救命啊...疼死俺了...“随后爆发出一阵夜枭般的怪笑。这声音如同毒针刺入每个顺军将士的耳中。
车阵之内,陈国虎眼见袍泽首级受辱,耳边充斥着关宁降兵那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股血腥气猛地冲上脑门,他一把推开上前劝阻的士兵,猛然嘶声怒吼:“狗日的杂种,老子要撕了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