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承安镇内外却已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前南北两门“激战”早已平息,只剩下镇墙上摇曳的火把,在寒冷的夜风中发出“噼啪”的轻响,以及巡逻哨兵偶尔传来的低沉脚步声。
镇内顺军将士经过大半夜的鏖战与紧张,早已人困马乏。许多士卒背靠着墙角或工事,怀抱兵器止不住地打盹,即便是值守的哨兵,眼皮也沉重得难以撑开。他们普遍觉得,虏骑折腾了半夜未能得手,想必也已师老兵疲,不太可能再组织起大规模的进攻了。
然而,他们全然不知,清军此刻非但没有罢休,反倒在暗中策划着一场更为阴险致命的奇袭。
清军中军帐内,觉罗·额尔德仔细聆听了各路斥候的回报。先前南北两门的佯攻虽未突破顺军防线,却成功吸引了守军主力,极大消耗了其精力与警惕。尤其叛徒李崇儿信誓旦旦地禀报,称庄南侧临近干涸河床的一段夯土墙,守备确实松懈,且墙体低矮,极易攀爬。
“好!时机已至!”额尔德眼中掠过一丝残忍的兴奋,即刻传令,将钮祜禄·瑚沙与关宁军游击韩大任再次召至中军大帐。
帐内灯火摇曳,额尔德强压下心中的焦躁,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韩大任道:“韩游击,今日黄昏,你部在北门攻打流寇,甚是奋勇,虽未能一举破庄,但也杀伤了不少贼寇,探明了其防御虚实,当记一功!”
韩大任连忙躬身谢道:“全赖额尔德大人指挥若定,末将不敢居功。”他心中却暗自叫苦,刚才那一阵“猛攻”,自己手下也折损了几十个倒霉蛋,全然是白白送死。
额尔德又转向面无表情的瑚沙,语气温和了些:“瑚沙兄弟,南门那边,你也辛苦了。流寇防守顽固,我军初战不利,非战之罪。”
瑚沙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言语。他知道,额尔德这番客套话之后,必然有更冒险的计划。
果然,额尔德话锋一转,指着案上的承安镇地形图,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二位,方才一战,我军虽略有损伤,但也探明了流寇虚实。其南北两门防御虽固,但兵力已疲,夜深之后,必然松懈!我已细询过李崇儿那降奴,此庄南侧临近干涸河床处,有一段夯土墙,因白日仓促修筑,甚为低矮,工事亦未完备,夜间守备相对薄弱,此正乃我军突入之良机!”
他敲了敲地图上的薄弱点,语气变得阴冷而果决:“我意,此番调换部署——瑚沙兄弟,由你亲率本部主力,于北门方向发起更猛烈之攻势!务必造出我军欲从北门强破庄堡之声势!韩游击,你则率领关宁军,于南门方向同步发起佯攻,全力袭扰牵制!如此南北齐攻,必要将镇内流寇主力牢牢钉在两门防线,使其疲于应付,首尾难顾!”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得意:“而本章京,则亲率一百名挑选出来的八旗精锐勇士,以李崇儿的降兵作为向导,携短梯、铁铲、钩索与引火之物,借夜色与河床地貌掩护,自南侧那段薄弱土墙潜越入庄!一旦成功潜入,便直扑其心腹要害,焚其粮秣,擒杀贼首谷英!届时庄内必然大乱,南北两门守军军心溃散,便是二位趁势建功之时!”
韩大任心中一惊,这额尔德是疯了吗?但他嘴上却不敢多言,只是低头不语。
瑚沙闻言,则眉头紧锁。在他看来,这个计划其实并非完全地异想天开,按过去的经验来看甚至成功率还很大,之前交手的明军或许在勇武上并不次于他这样的建州勇士,但是论韧性则远不能及,通常只需将战事拖过半日,明军体力与战技便会骤降。
照理说同为尼堪(汉人),这支顺军不应比明军强出太多,趁其午夜最为疲惫时发动夜袭,理应奏效。但另一方面,据降人所述,这支顺军竟能于一日内抢修出此等工事,白日野战大败后非但未溃散逃亡,反能保有士气、理智据守,其主将亦未弃众突围求生……瑚沙觉得,李崇儿口中那个黄口小儿李来亨,恐怕比预想中难缠得多。
反观己方主将……他瞥了一眼梳着朝天辫、显得头尖额高的额尔德,心下暗叹:天聪汗的宗亲里,看来也不全都是聪明人。
但到底还是对大清有一份责任感,他沉声劝阻道:“额尔德大人,此计虽好,若能成功必是大功一件,但这些流贼已是陷阱中的野猪了,我们将他们困在此处就是大功一件,待明日援军主力携炮而至,此股流贼必遭全歼。而依大人之计,深夜潜入敌营,风险极大,一旦行踪暴露,我军精锐恐陷重围,即便最终得胜,亦恐伤亡惨重。”
额尔德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瑚沙兄弟,你们钮祜禄家在我大清一向以盛产巴图鲁而著称,今日为何如此畏首畏尾?若是没有胜算,本章京自然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去冒险,可今日一战,白天我们设伏已伤了他们的士气,夜晚又连战了一阵,子夜正是他们又累又困之时,我八旗勇士,难道连这等流寇都无法击溃吗?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议!二位只需依计行事,功成之后,我定以宗室的身份呈报王爷为你们请功!”他搬出了宗室的身份和不容置疑的语气。
瑚沙与韩大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一丝隐忧。他们知道,额尔德心意已决,再劝亦是徒劳。
“谨遵额尔德大人将令!”二人只得齐声应道,瑚沙内心打定了主意,这次就配合爱新觉罗家的这混小子胡闹一番,拿出真本事去攻击北门,但如果这轮攻击还是失败了,他钮祜禄家好歹也是满洲八大姓之一,就是九王(多尔衮)都不敢将他们家随意当奴才拿捏,岂能任由一黄口宗室肆意妄为?真到那个时候,他不会再听从额尔德的指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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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旗军队凄厉的海螺号角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也让村镇里许多打瞌睡的顺军士兵们猛地惊醒。按照事先的约定,瑚沙的正白旗兵马再次在北门方向发起了比之前更为猛烈的佯攻!战鼓隆隆,号角齐鸣,无数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射向镇墙,八旗兵呐喊着,潮水般涌向北门的第一道防线,制造出排山倒海的声势。
钮祜禄·瑚沙这一次是动了真格!他深知额尔德的计划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否在北门制造出足够大的压力,将顺军的主力牢牢吸引在此。因此,这一波攻势,他几乎押上了全部本钱,将手中最能打的马甲兵和十多个白甲兵都投了上去。
在前一轮试探性进攻中,北门外第一道防线的诸多障碍物(如鹿角、铁蒺藜)已被清军清除了大部分。此刻,数十名被临时征调的韩大任部汉军士卒,正推着七八辆用厚木板临时赶制出来的简易盾车,在八旗军官的呵斥下,嚎叫着向北门前的壕沟和残存的胸墙发起了冲击!
“楯车!鞑子的楯车上来了!”眼尖的哨兵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这些楯车虽然简陋,但在夜色和火光的掩护下,却也为后续的攻击部队提供了不小的掩护。紧随盾车之后的,是八旗弓箭手和部分手持三眼铳的关宁军射手。他们躲在盾车的缝隙间,不断向镇墙上倾泻着密集的箭矢和铅弹,压制着守军的火力。
这次清军贴近了之后用的并非轻箭,而是破甲能力更强的凿子头箭乃至破甲锥箭,沉重的箭镞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划出高抛物线,如同冰雹般砸落在北门守军的头顶和胸墙之后。“夺夺夺”的钉木声与偶尔响起的闷哼、惨叫声瞬间响起,压制得墙头守军一时难以抬头。
“火箭!放火箭!烧他们的楯车!”韩忠平在车阵上怒吼,北门的顺军弓箭手和火铳手顺势拼死反击。虎蹲炮在极近的距离轰鸣,喷出的铁砂弹幕将冒然冲近镇门的几个八旗兵打成了血葫芦,也让那些楯车不敢冒然冲上去。
不断有火箭歪歪斜斜地射中楯车,部分引燃了上面的皮革,冒出滚滚浓烟,迫使后面的清军不得不将之放弃,但不少楯车后面的清军和关宁军士兵经验都更为丰富,不少落在上面的火箭,直接被他们用冷水或者湿棉被直接浇灭。
一辆楯车因为赶工的过于粗糙,一门佛郎机的炮弹直接顺着楯车的缝隙砸了进去,后面的几名八旗军和关宁军士兵一瞬间被砸了个正着,木头的破片又进一步造成了二次伤害,顿时让这一小队清军瞬间失去了战斗力,还活着的人也怪叫着往后逃跑。
与此同时,两队经验丰富的八旗射手,则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摸到距离北门两侧佛郎机炮台较近的暗处,集中火力,用重箭专门射击炮台上的顺军炮手,试图瘫痪这最具威胁的火力点!
任何在炮位火光旁暴露身影的顺军炮手和供弹兵,都会立刻招致数支利箭的关照,一名刚点燃佛郎机炮引信的炮手,被一重箭迎面射中面门,一声不吭地仰天倒下。另一名挥舞腰刀督促士兵上前的伍长,被箭镞贯穿脖颈,鲜血喷溅出数尺远,一整个炮组在短时间内就失去了战斗力。
更有数十名专为攀墙选出的锐卒,身披双层重甲(内锁子甲,外铁叶棉甲),扛着用新伐杨木粗制、顶端带着铁钩的飞梯,在同伴箭雨的精准掩护下,发出非人的嚎叫,发疯似的冲向墙根!他们的目标明确——将飞梯架设到夯土墙的豁口或低矮处,为后续的同袍打开通往墙内的通道!
战斗迅速演变为残酷的贴墙肉搏。已有三四架飞梯成功搭上墙头,凶悍的八旗重甲兵顶着盾牌,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墙垛处,顺军长枪手拼命向外攮刺,试图将梯子推倒或将敌人捅下去。刀盾兵则与偶尔跃上墙头的敌军捉对厮杀,刀斧碰撞,吼叫怒骂,不断有人受伤跌落或同归于尽。
杨大力部下的一个刀手,刚用顺刀劈开一个鞑子的半边脸颊,自己就被另一名登城敌兵的虎枪刺穿了小腹,两人一同滚落墙下。李明义挥舞着一杆夺自敌将的长柄挑刀,势大力沉,连续劈翻两名试图登城的甲兵,血染征袍,状若疯虎,死死堵住一处缺口。
瑚沙则立马于后方稍高处,冷漠地注视着这片血肉熔炉。他身边的号手根据他的指令,不断变换着鼓点与号音,调动部队持续施压,一浪高过一浪。整个北门战场,箭矢破空声、炮弹呼啸声、兵器撞击声、垂死哀嚎声、双方将士野兽般的呐喊咒骂声交织混杂,震耳欲聋。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所谓修罗战场正是此番景象。
而承安镇的南门,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韩大任遵照额尔德的“袭扰牵制”之令,也指挥着他麾下的关宁军发起了“进攻”。只见南门外数百名关宁军士卒,战鼓擂得震天响,号角吹得此起彼伏,士兵们也跟着虚张声势地鼓噪呐喊,声势倒是颇为浩大。但仔细看去,他们射出的箭矢大多有气无力,火铳也只是零星地放上几枪,更多的是在远处放空箭、点火把,制造出人多势众、即将大举攻庄的假象,却鲜有真正靠近镇墙的。整个南门战场,突出一个“雷声大,雨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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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尉!北门告急!鞑子主力……鞑子主力这次猛攻北门了!他们发了疯,甚至在扛着梯子要登墙跨进来!”一名负责传递军情的亲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李来亨的临时指挥所,声音中充满了惊恐。
这是李来亨第一次自己掌控如此规模的战斗,他一直关注着北门这个清军主力的来向。此刻听闻北门遭遇“鞑子真夷主力猛攻”,攻势异常凌厉,甚至用上了云梯。而传令兵带来的南门的局势,确实像是分散兵力的佯攻。
从前两次进攻的规律上来判断,对北门发起主攻也确实符合清军的进攻规律,在来回踱步几次后,李来亨最终还是下决心将自己手上的预备队填进去。
“赵铁正!”他厉声喝道,“立刻带领你麾下大部亲兵,火速增援北门!务必协助韩掌旅,给我死死顶住!”
“遵命!”赵铁正领命,带着七八十名亲兵,如旋风般向北门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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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承安镇上下注意力尽被北门那雷霆万钧般的攻势吸引时,额尔德已亲率百名八旗精锐,如鬼魅一般,借干涸河床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摸至承安镇南侧那段低矮夯土墙下。
矮墙本身并不算高,但加上这数人高的河岸落差,整体便形成了一道需仰攻的障碍。所幸河岸因雨水冲刷和人为取土而凹凸不平,形成了天然的踏脚处和抓手点。
无需多言,两名最擅攀爬的斥候,口中衔着短刃,将弓矢背稳,如同壁虎般贴附在河岸的土坡上。他们利用突出的土块、裸露的树根以及天然的裂缝,手脚并用,精准而敏捷地向上攀爬,松动的土石被小心地用手接住或用脚抵住,几乎没有滚落。
片刻,墙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模仿夜枭的咕咕声——上方安全,且已找到固定钩索的位置。
河床下,行动立刻展开。另外四名甲兵上前,两人一组,将两架特制的短梯稳稳地架在河岸坡面上,选择的是两处天然的内凹浅坑,既能提供支撑,又相对隐蔽。梯子顶端刚好够到河岸顶部边缘。
“上!”额尔德压低嗓音,短促下令。
第一名精锐单手抓住从墙头垂下的钩索,脚蹬短梯,借力快速上攀。他身形矫健,三两下便翻上了河岸顶部,随即迅速矮身,隐没在墙根下的阴影里,接替了警戒。后续士兵依次快速跟进,虽然已经尽量放轻步伐,但沉重的甲胄与身体摩擦仍不可避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以及压抑的喘息声。
然而,一处被踩踏的土块终究还是松脱了,带着一小撮沙土“簌啦啦”地滑落至河床,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瞬间,所有动作凝固。墙上下、河床边,所有清军精锐如同石雕般定住,只有眼珠在黑暗中急速转动,扫视着远近的黑暗,耳朵极力捕捉着任何异响。
万幸,北门方向的震天杀声如同完美的幕布,掩盖了这细微的动静。远处巡哨的火光未有异动。额尔德眼神冰冷地朝失手的士兵瞥了一眼,低促催促:“快!”,更多的清军继续鱼贯而入。
当额尔德本人最后一名,借助钩索,踏着短梯,利落地攀上河岸,再翻身越过那处矮墙的豁口,双足稳稳踏在承安镇内的土地上时,他麾下的精锐已经全部成功潜入,并形成了一个极具威胁的进攻阵型。
负责南侧这一段巡逻的,正是郑百川麾下的一支小队。当他们发现南侧的河床里人影憧憧,似乎有异动,派人前去查看时,几十名凶神恶煞的八旗兵已然闯入!那几名巡逻兵还未及发出警报,便被弓箭射穿了脑袋。带队的队长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跑回去向郑百川报告。
“莫与流寇哨兵纠缠,直扑镇子中心!”额尔德见到已经惊动了顺军的哨兵,也顾不得追击这一小队人马,急令已经入镇的清军尽快向镇中心杀过去。
“总爷!大事不好了,有鞑子潜入到镇子里面去了!他们往着李都尉那边杀过去了!”“什么?”郑百川听闻鞑子竟从南侧潜入,心中也是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向李来亨求援,但随即他又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的信息“你再重复一遍,鞑子们往哪儿去了?”
“他们往镇子中心去了,总爷快发警讯吧,再迟就来不及了!”“也就是说他们没往咱们这边来是吧”
“呃……这,确似未奔南门来。”
郑百川眼中倏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瞥了一眼此时尚显平静的镇中心方向,耳闻北门震耳欲聋的杀声,再环视身边这批建制尚全的兵马,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他先是对那名队长呵斥道“这件事情你报给我就可以了,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讲,什么时候上报,由我来定夺!”“啊?”
“你懂什么!”他故作镇定地对手下喝道,“区区数十名鞑子,也敢潜入?还不是被李都尉轻易解决。反倒是我们这里,鞑子们看似攻得软弱无力,搞不好就在酝酿什么阴谋。传我将令,各部收缩防线,固守南门要道,莫要与这些入庄的散兵游勇纠缠,以免中了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