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日,承安镇外的地平线上,烟尘大作,蹄声如雷,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压抑的号角声和隐约的呼哨声随风传来,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蛮荒与杀伐之气。三支打着不同旗帜的清军兵马,如同三股汇聚的浊流,出现在承安镇外的旷野上,逐渐将这座小小的村镇包围起来。
打头的一支约二百骑,高擎一面素白三角认旗,旗边没有任何装饰。旗下骑兵大多身穿厚实棉甲,外罩深色对襟箭衣,头戴铁质笠盔,盔顶缀着一小簇红缨,队伍整齐肃杀,透着一股百战精锐的凶悍气。为首将领正是正白旗牛录章京钮祜禄·瑚沙(注1)。他三十出头年纪,身材异常高大,面皮黝黑,眼神活像饿狼,闪着久经沙场的自信和残忍。他手里提着一柄沉甸甸的镔铁骨朵,策马立在阵前,腰间挂着牛皮弓袋和雕翎箭壶。
另一支人马也是二百骑上下,簇拥着一面明黄底、镶红边的大旗。旗下骑兵的盔甲明显更鲜亮,不少人的箭衣上绣着云纹或兽头。队伍中央的年轻将领,是偏远宗室出身的觉罗·额尔德(注2),以牛录章京署理甲喇章京事,也是这一仗清方实际的指挥官。他二十五六岁年纪,穿一件锃亮的银白色锁子甲,外罩杏黄色箭袖袍,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回纹,腰挂一柄鲨鱼皮鞘、刀柄嵌玉的华丽腰刀,一身贵气。他头戴一顶镶铜护额的顿项盔,盔顶红缨比普通士兵的更长更密。身边还跟着三五个同样衣着光鲜的闲散宗室子弟,给他这个宗室将领壮声势。但他眉宇间藏不住一股倨傲急躁,骑在马上也不安生地来回挪动。
在这两支八旗兵侧面稍后,是吴三桂部将韩大任(注3)带领的三百多关宁军骑兵。他们装备混杂,队形也不如八旗兵齐整,但个个眼神凶狠,带着边军老油子特有的彪悍和滑头劲,像一群经验老道的猎狗,在战场外缘游荡。队伍最后,还跟着百来个垂头丧气、衣甲不整的顺军降卒,叛徒李崇儿也夹在其中。。
三路人马在镇外一里多地停住,三位主将策马出阵,观察承安镇的布防。因韩大任出身辽军,听得懂满话,瑚沙和额尔德便直接用满语交谈。
“瑚沙兄弟,”额尔德口气带着几分傲慢,“你看这巴掌大的庄子,能窝多少流寇?照我看,骑兵一个冲锋就能踏平它!”
瑚沙打仗多年,经验比额尔德老到太多。他仔细打量承安镇的工事,见壕沟、胸墙一应俱全,镇墙之上人影晃动,还能瞅见火炮的影子,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道:“额尔德大人,不能轻敌。降人李崇儿说了,镇里少说有一千多流寇,听说还躲藏着前营大将谷英。咱们全是骑兵,缺攻坚的家伙,别说火炮,连云梯都没带多少,要是硬冲,只怕白白折损人马。”
此外他还有一个没说出来的理由,这次大清入关可谓是倾巢出动,但相对的军士质量相比过去历次战斗便有些一言难尽,按常理一个牛录一场战役一般只会出动80-100人左右的马甲和步甲兵,这次他和额尔德手上两个牛录各200人里其实包含了不少披甲的余丁,这些人在训练和纪律上都难以和真正的甲兵相提并论。
韩大任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自有盘算。他更赞成瑚沙的稳妥,但也明白,自己一个新投诚的汉人将领,在这两位八旗爷面前,说不上什么话。
额尔德听了,脸上露出不快:“瑚沙兄弟这话不对!我大清天兵,什么时候怕过流寇?那李崇儿不也说了,镇上主事的是个毛头小子李来亨,能有什么威信?咱们在庆都刚打了大胜仗,士气正旺,上午又杀的那些流寇屁滚尿流,里面怕是早吓破胆了!再说,谷英老贼就在里面,这是天赐的功劳,要是能宰了他,可是大功一件!怎么能缩手缩脚,白白放过机会?”
额尔德顿了顿,冷笑一声:“先礼后兵!让李崇儿上去喊话,劝他们投降。要是识相,交出谷英,开门献庄,或许饶他们不死。要是死硬到底,便用雷霆手段,踏平这庄子!”
韩大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看到额尔德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是躬身道:“谨遵额尔德大人将令。”
接到命令,李崇儿心里叫苦连天,又不敢抗命,只好硬着头皮,在几个清兵“护送”下,哆哆嗦嗦摸到承安镇北门外百来步远。他清清嗓子,扯着脖子喊:“镇里的顺军弟兄们听真!我是原大顺军部总李崇儿!如今大清天兵到了!你们前营谷英将军已经兵败快死了,李自成完了,北京城都丢了!你们还替他卖什么命?!赶紧开门投降,交出谷英,我军仁德,还能饶你们不死!要是敢抵抗,等打破庄子,鸡犬不留,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他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村镇里毫无回应,只有寒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就在李崇儿以为无人应答,准备再说几句之时,镇墙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弓弦响!“嗖——!”一支羽箭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奔李崇儿面门而来!
李崇儿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狼狈地向旁边一扑,险险躲过。那支箭“咄”的一声,正钉在他身旁一名鞑子兵的肩胛之上!那鞑子兵惨叫一声,捂着胳臂急速往后退去。
镇墙垛口后,一个年轻士兵缓缓放下弓,眼神里透着股超乎年龄的沉稳和恨意。李大勇的旧部王世威看着狼狈逃窜的李崇儿,狠狠地啐了一口:“呸!卖主求荣的狗东西!”
此时李崇儿连滚带爬地逃回本阵,吓得面无人色,再也不敢上前。
额尔德见劝降不成,脸上顿时挂不住,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瑚沙兄弟,韩游击,传我将令!各遣一部精骑,给我先试试北门的斤两!我倒要看看,这小小的承安镇,能挡得住我大清勇士几时!”
瑚沙心中暗叹,知道此刻再劝也是无用,只得与韩大任各自点起数十骑,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承安镇北门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清军骑兵在距离镇墙约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开始加速,马蹄敲击着土地,发出密集的鼓点。他们并未全速冲锋,而是保持着一种可以随时变向的灵活速度。
镇门外第一道防线后,韩忠平眯着眼,冷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手却稳如磐石,迟迟没有下令。身边的士兵紧张地吞咽着口水,握着三眼铳的手心全是汗。
“近了,再近一点……”韩忠平在心中默念。当清军骑兵冲到约四十步的距离时,“放!”韩忠平的怒吼声终于响起。
第一道胸墙后,“砰砰砰”的轰鸣声连成一片,数十支三眼铳同时喷出火舌和致命的铁砂,形成了一道扇形的弹幕。紧接着,弓弦的嗡鸣声响起,一排排羽箭呼啸着升空,越过胸墙,呈抛物线砸向清军的队列。
距离虽远,三眼铳的铅子威力大减,但那铺天盖地的声势依旧让清军骑兵心中一凛,不得不减速散开。几名悍不畏死的鞑子兵仗着精良的甲胄和骑术,硬顶着箭雨冲过了壕沟,试图为后续部队打开缺口。他们挥舞着马刀,逼近胸墙。然而,迎接他们的,是从胸墙缝隙中猛然刺出的一排排雪亮的长矛!矛尖精准地刺向战马的胸口和骑士的大腿。一名马甲躲闪不及,战马被捅了个对穿,悲鸣着倒地,他自己也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还未起身,就被三四杆长矛死死钉在了地上。
后方的瑚沙见状,立刻吹响了撤退的号角。他清楚,这次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探明了对方前沿阵地的火力强度、障碍物类型,以及守军的指挥官相当冷静。
额尔德脸色铁青,倒没再发火。他死死盯着承安镇,对身旁的瑚沙冷冷道:“有点意思。看来守庄子的是个懂行的。”随即摆了摆手,停止了这次进攻。
待暮色渐浓,一里之外,清军的临时营地内,经过白日的叫阵和试探性进攻,额尔德并未气馁,反而更坚定了夜袭的决心,他再次将瑚沙和韩大任召至帐中。
额尔德高踞帐中主位,一名镶黄旗亲兵小心翼翼地为他奉上一碗马奶酒,他却视而不见,目光死死钉在案上一张简陋的承安镇形势图上。下首,钮祜禄·瑚沙魁梧的身躯如铁塔般沉默矗立,他甲胄未解,只是无声地擦拭着那柄沉重的镔铁骨朵。关宁军游击韩大任则束手恭立在更靠帐门的位置,神色谦卑。
“哼!这镇内的流寇,倒还有几分本事!”额尔德猛地一拍桌案,打破了帐内的沉默,“白日里让他们侥幸守住了,那是本章京不愿与他们一般见识!待到入夜,看他们如何抵挡我八旗勇士的雷霆一击!”
见瑚沙沉默不语,韩大任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末将观察那北门守备,甚有法度,流寇虽败,残部犹存凶悍。不如……不如还是等主力步炮军前来,再作打算?”他可不想再让自己的人去白白送死。
“等?”额尔德猛地一拍桌案,怒道,“等到王爷大军一到,这功劳还有你我几分?阿济格王爷派巴布泰贝子率主力骑兵追击,我等不过是偏师,若不能在此地立下奇功,日后还有几个前程可以博取?!”说到底,还是谷英首级的诱惑力对他这种偏远宗室的诱惑力太大了。
他环视二人,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意已决!今夜,必破此庄!擒杀谷英,向王爷报捷献俘!”
见额尔德心意已决,瑚沙和韩大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瑚沙只得问道:“不知额尔德大人有何妙策?”
额尔德脸上露出一丝得色,显然对自己的计划颇为自信。他指着地图道:“这镇子,南北皆有镇门,北门乃是我军来向,流寇必重兵把守,南门为其退路,防守可能薄弱。李崇儿那厮也说了,镇内主事的李来亨,不过一黄口小儿,初经战阵,必然慌乱。我军若是南北同时进攻,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自然溃败。”
他凑近二人,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他敲了敲地图上的北门位置:“今夜初更时分,便由韩游击你,率领麾下关宁军,对承安镇北门发动佯攻!此次进攻,务必造足声势,多放火箭,频施火铳,务必让庄内流寇以为我军主力欲从此处突破!然切记,此战主旨在于袭扰疲敌,佯攻即可,切莫与流寇死斗,务求减少己方折损。”韩大任躬身领命:“末将遵令!”
额尔德又转向瑚沙:“瑚沙兄弟,你则率领本部一半人马,待韩游击部发起攻击后,同时在南门方向发起进攻,寻找机会,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争取一击破敌!”
瑚沙沉吟片刻,问道:“额尔德大人,若我两路夹攻之后,流寇仍据险死守,又当如何?”
额尔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寒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负隅顽抗,哼,那就是自寻死路!待至二更,南北两门攻势再加剧烈,必要使其疲于应付!至于本章京……自有奇兵后手,保管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心中盘算着,若是前两轮进攻能侥幸打开局面,那自然最好;若是不成,消耗了顺军的锐气和戒备之后,他的“奇兵”便能一锤定音!
瑚沙与韩大任虽然心中各有疑虑,但也知道额尔德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也隐约猜到,额尔德口中的“后手”,必然是他自己要亲率精锐去冒险,只是不知具体会从何处下手。
“谨遵额尔德大人将令!”二人只得齐声应道。
额尔德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道:“好了!各部速去准备!今夜,便让那些流寇尝尝我八旗勇士的厉害!”
注1:人物形象源自《八旗通史人物志》,钮祜禄瑚沙,初任佐领,XXX,六年从征锦州转战松山杏山间,屡有斩获七年,加一云骑尉世职,XXX,顺治元年(1644)四月,随睿亲王多尔衮征流贼李自成,率本旗前锋败贼将唐通于一片石,追击至望都。复与前锋统领席特库诱贼来战,夹击破之。
注2:人物形象源自《八旗通史人物志》,觉罗额尔德,爱新觉罗·努尔哈赤侄子塞勒第三子。初任牛录章京(佐领)。崇德七年(1642)后金兵围锦州,又击败明朝松山及总督洪承畴三营兵。八年随贝勒阿巴泰击败浑河岸及三河县明军。顺治元年(1644),从睿亲王多尔衮入山海关,镇压李自成农民起义军,追至庆都县。二年叙功,授牛录章京(佐领)世职。
注3:人物形象源自三藩之变时吴军部将韩大任(部分文献称韩得仁),三藩之变时是吴军入江西主力高得捷兵团的副将,通过贿赂胡国柱(一说夏国相)获得高位。高得捷死后,韩大任篡取了江西军团的指挥权,马宝等人率军来援吉安时,韩大任有异心拒绝联络,导致马宝合军失败,至夏粮尽而退,从而败坏了高得捷取得的丰硕战果。后在三藩之乱关键时刻与幕僚王怀明投降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