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二楼,此刻已化为修罗场。狭窄的空间内,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唐通身边的二十名亲卫不愧是辽东战场上下来的悍卒。即便是在这种被伏击的劣势下,他们依然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力和纪律。
“结阵!护住伯爷!”
一名满脸横肉的亲卫队长怒吼一声,一刀劈翻了一名冲上来的顺军伏兵,随即反手一骨朵,将另一名试图偷袭的刀手砸得脑浆迸裂。
他们背靠背结成圆阵,死死堵住楼梯口,利用身上厚重的铁甲硬抗顺军的刀砍,硬是在混乱中杀出了一片立足之地。
而在另一侧,陈国虎指挥的顺军精锐虽然占据了人数和先手优势,却一时半会儿也拿不下这块硬骨头。
“放箭!用火铳轰!”陈国虎躲在一张掀翻的八仙桌后,大声咆哮。
“砰!砰!”“嗖!嗖!”
几名顺军鸟铳手和弓箭手依托着屏风,对着唐通军圆阵进行近距离点射。但狭窄的空间限制了火力的展开,无法形成覆盖性的杀伤。而且唐通军亲卫极为狡猾,不断利用尸体和桌椅作为掩体,甚至还会突然反扑,砍杀接近的顺军刀盾手。
双方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了谁。
唐通被亲卫护在中间,目光阴冷地盯着不远处同样被重重保护的李来亨。他知道,想冲过去斩首已经不可能了。
“撤!先退到一楼!”唐通当机立断,“去跟外面的卫队汇合!只要出了这个门,咱们就能翻盘!”
“护送伯爷下楼!”
亲卫们随即发一声喊,,护着唐通冲下了楼梯。
然而,当唐通满怀希望地冲到一楼大门口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坠冰窟。
酒楼外的大街上,早已被顺军的骑兵封锁得水泄不通。刘兴先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指挥着骑兵用弓箭射杀那些试图从酒楼窗口跳出来的唐通军。
而在街道上,十多具唐通军亲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鲜血染红了青石板。那是留在外面的哨探,显然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更让唐通绝望的是,隔壁的军营大院里,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和惨叫声。
透过院墙的缺口,他清晰地看到,自己那一百名原本在“吃席”的卫队,此刻正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他们丢盔弃甲,被手臂上系着红布带的顺军步兵追得满院子跑,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完了……”
唐通只觉得手脚冰凉。
外援断了,退路没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侧面传来。一队顺军步兵,正满身血气地从军营冲出来,向着酒楼门口包抄过来。
“伯爷!咱们被包围了!”亲卫队长绝望地喊道。
前有骑兵堵门,侧有步兵夹击,楼上还有追兵。这就是个死局。
唐通看着那些逼近的顺军,眼中的绝望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疯狂与血性。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身后那条通往二楼的楼梯。
“弟兄们!”唐通举起手中的腰刀,声音嘶哑而狞厉,“那小李贼如此阴毒,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埋伏!咱们出不去了!”
他指着楼上:“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重新杀回去!把那个姓李的小贼抓了当人质!只有这一条活路了!”
“拼了!”
周围仅存的十几名亲卫也被这绝境激起了最后的凶性。他们知道,投降也是死,不如搏一把!
“杀回二楼!活捉李来亨!”
随着一声令下,这群亡命徒竟然调转锋芒,像一群发狂的野兽一样,呐喊着向二楼发起了决死的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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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大院内,原本的酒宴已化作修罗场。
随着第二司的喊杀声起,那些原本还在殷勤劝酒的辅兵们也骤然发难。他们或是掀翻桌子,或是拔出匕首直接插入唐通军士兵的肚子。
唐通的卫队虽然号称精锐,但此刻大多卸了甲,手里只有腰刀,甚至还有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在有备而来的顺军冲击下,他们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瞬间倒下了一片。
“结阵!结阵!”
几名还算清醒的唐通军把总试图聚拢手下,但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潮冲散,陷入了各自为战的死地。
“赵自牢!许一守!把那几个逼到墙角去!”
周来顺大吼一声,指挥着小队围住了一小股还在负隅顽抗的唐通军。
“杀!”
许一守和赵自牢挺着长矛,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但胜在长寸优势。几名衣衫不整的唐通军被迫挥舞腰刀格挡,却根本无法近身,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贴上了墙壁。
就在这时,两道黑影从侧面欺身而上。
“死吧!”
老兵朱双五和另一名刀盾手如鬼魅般钻进了长枪留出的空档。趁着唐通军还在应付正面的枪尖,朱双五手中的雁翎刀狠狠捅进了左边那名唐通军毫无防护的肋下。
“噗嗤!”
鲜血喷涌,那名还带着一身酒气的唐通军瞪大了眼睛,捂着胸口软软倒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右边的唐通军也被另一名老兵抹了脖子。
“干得好!再来!”周来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指挥小队如法炮制,继续收割。
“砰!砰!砰!”
连续的火铳声响起。那是顺军的火铳手开始对院子里那几名武艺高强、还在带着亲兵死战的唐通军军官进行定点清除。
铅弹无情地穿透了他们的身体,几名刚刚才聚拢起一点人气的唐通军把总瞬间被打成了筛子。
主心骨一死,唐通军最后的士气终于崩溃了。
“跑啊!”
残存的卫兵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不再抵抗,而是四散奔逃着冲出院门。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更加绝望的命运。
冲出院门的唐通军刚刚跑到大街上,就被四处游弋的刘兴先部骑兵像猎兔子一样追上。马刀挥过,一颗颗头颅滚落在青石板上。不到一刻钟,这支曾经堪称精锐的唐通卫队,彻底分崩离析,化为了满地的尸体和血水。
“别追了!”
周来顺正带着人追杀几个逃兵,却被满身血污的部总李明义一把拦住。
“周来顺!你带你的小队,跟我去酒楼!”李明义指着不远处那座还在喊杀震天的醉仙楼,吼道,“都尉那边还没完事!唐通那老贼还在反扑!快去支援!”
“是!”
周来顺心中一凛,立刻转身,对着还在兴奋喘息的许一守等人大喝道:
“整队!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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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回廊。
“抓活的挡箭!”
唐通的亲卫队长一把薅住两名吓瘫在地的士绅,像提小鸡一样提在身前,怒吼着向李来亨所在的雅间发起了决死冲锋。
“啊!伯爷饶命啊!”士绅们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别管他们!放箭!”陈国虎面无表情地吼道。
就在刚才,他一把将缩在桌子底下的唐绍祖拽进了顺军的盾牌阵里,至于其他人,那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在乎。
“嗖!嗖!砰!”
箭矢和铅弹无情地射在那些士绅身上,瞬间将他们打成了筛子。但借着这两具血肉盾牌的掩护,两名身披重甲的唐通军悍卒硬是冲过了最危险的射界。
“死!”
顺军前排的四名长矛手同时突刺。四杆长矛狠狠扎向那两名悍卒。
左边的悍卒被两杆长矛同时贯穿胸腹,但他竟一声不吭,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早已死去的士绅尸体狠狠砸向对面的顺军。
“砰!”
一名顺军被尸体砸得身形一晃。右边的悍卒趁机欺身而上,手中的铁骨朵带着呼啸风声砸下,直接将那名顺军的头盔砸扁,脑浆迸裂。
借着这个缺口,他身后五名红了眼的唐通军亲卫呐喊着杀了出来。
眼看防线就要被突破。
“让开!”李来亨身旁,两名亲兵手上共同端着一杆枪管极长的火绳枪——那是顺军中极为罕见的威力极大的鲁密铳。
“砰——!”
一声巨响,白烟喷涌。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悍卒胸前的护心镜像纸一样被撕碎,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胸口出现了一个恐怖的血洞。
“着!”
陈国虎也在同一时间松开了弓弦。一支重箭精准地钻进了第二名亲卫的面甲缝隙,将他钉死当场。
剩下的四名亲卫攻势顿时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李来亨身边的一名卫兵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布满尖刺的瓷罐,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顺着地板滚到了那四名亲卫脚下。
“轰!”
沉闷的爆炸声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气浪裹挟着烟尘和碎片横扫四周。
虽然那四名亲卫身披重甲,瓷片和铁蒺藜并没有给他们造成致命的外伤,但在如此近距离的密闭空间内,巨大的冲击波瞬间震伤了他们的内脏。四人齐齐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晃着,手中的兵器当啷落地,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上!”
周围的顺军一拥而上,乱刀齐下,瞬间将这最后的四名死硬分子砍成了肉泥。
楼下,密集的脚步声响起。
周来顺带着几十名第二司的士兵冲了上来,而在他们身后,是更多涌入酒楼的顺军。
一楼唐通残余亲卫构筑的最后一层防线也被冲垮了。
此时此刻,偌大的二楼,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敌人——唐通。
二楼的某个房间内,一片狼藉。
唐通背靠着墙壁,手中的腰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手却抖得厉害。他看着步步逼近的陈国虎,牙关紧咬,想要一刀了结自己,可那只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哐当!”
陈国虎看准时机,猛地一脚踢在他手腕上,腰刀脱手飞出。还没等唐通反应过来,两名亲兵已经扑上来,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别……别杀我!”
当冰冷的刀锋架在脖子上时,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定西伯终于崩溃了。他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李来亨,眼中满是乞求:
“李都尉,李将军!别杀我!我还有用!我有三千旧部,还有保德州的守军!只要你不杀我,我愿意帮你招降他们!我愿意帮你去劝降陈奇瑜!”
李来亨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嘲讽,只有一种令人绝望的平静。
“晚了,定西伯。”
李来亨摇了摇头:“就在刚才喝酒的时候,我还是给过你机会,但你并没有选。”
他走到唐通面前,蹲下身子:“现在,我不信你。我更不敢冒这个险,让你出现在你的旧部面前。万一你振臂一呼,我这点人马未必压得住。所以,为了大局,我只能杀了你。”
唐通面如死灰,整个人瘫软下来。
“不过,”李来亨话锋一转,“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修书一封给义父,保你在西安的老娘和家眷不死。”
唐通惨笑一声:“你说吧。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这颗脑袋,我还有什么值钱的。”
“保德州和府谷,到底是什么情况?”
唐通叹了口气,也不再隐瞒:“保德州那边,陈奇瑜筹备已久,裹挟了上万民团,加上我留守的五百正规军,城防坚固,你们很难打进去。
至于府谷……虽然只隔着一条黄河,但高一功那人谨慎,对我不信任,我也没敢派人大张旗鼓地渗透。那里的守军和县衙,大部分还是听大顺的,但倒向我们的士绅也不少,正在暗中串联。”
李来亨心中一定,府谷的局面看来还有救。
“除了陈奇瑜,晋北还有谁跟你们一伙?”
唐通想了想,“交山贼的大头领王刚虽然没答应,但二头领任亮跟我们有勾结。还有永宁州的原明军都司崔有福,答应起兵响应切断你们的后路。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够了。”
李来亨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着陈国虎做了个手势。
就在陈国虎举起屠刀的那一刻,唐通突然大喊了一声:
“等等!”
他死死盯着李来亨:“李都尉,我想死个明白。静乐……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真的没打下来?”
李来亨看着这个将死之人,轻轻叹了口气:
“静乐,其实早在十天前,就被我军拿下了。”
唐通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置信。
“十天前……十天前……”
他喃喃自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浑身颤抖。
原来从一开始,从那封求援信开始,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像个傻子一样,一步步走进了这个年轻人精心编织的网里,还自以为得计。
“好!好手段!”
唐通收敛了笑容,努力挺直了腰杆,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看着李来亨:
“李都尉,世人都说那平西伯吴三桂年少时勇冠三军,是当世天才。我今日才知道,你的才干怕是比那吴长伯还要更强上三分!你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闭上眼睛,引颈就戮:“老子折在你手里,日后也是要进史书的。不亏!”
片刻之后。
醉仙楼的露台上,李来亨高高举起那颗还在滴血的首级,对着楼下正在清扫战场的顺军将士,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声:
“逆贼唐通,已被我诛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