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县城外,唐通军大营。
一队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的屠户和伙计,正在被守门的士兵盘查。
为首的一个屠户,正是赵铁正。他此刻穿着一身油腻腻的短褐,腰间围着条满是油污的围裙,脸上还抹了几道黑灰,点头哈腰地向盘查的士兵们递上几串铜钱着:
“各位军爷,辛苦辛苦!我奉唐县令之命,特意送来劳军的酒肉,给各位爷打牙祭!这是一点小小的敬意,还劳烦各位爷不要为难小人”
守门的把总接过钱掂了掂,又看了看那几口肥猪,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刚想挥手放行。
“站住!”
一声冷喝传来。赵良栋带着几名亲兵大步走来,目光阴沉地扫视着这群送肉的伙计。
“把东西放下,所有人站开接受检查!”赵良栋厉声喝道。
赵铁正连忙赔笑:“这位将军,小的们就是送肉的,身上也没带啥违禁的玩意儿……”
“少废话!”赵良栋根本不理他,示意亲兵上前搜身。
亲兵们粗暴地在几人身上摸索了一番,除了几个铜板,确实没搜出什么兵器。
但赵良栋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辆独轮车上的包裹上。那包裹形状有些不规则,鼓鼓囊囊的。
“那是什么物件?快打开!”
赵铁正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护住包裹:“军爷,这……这就是些吃饭的家伙,切肉用的……”
赵良栋哪里肯信,一把推开他,解开包裹。只见里面赫然摆着几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和两把厚背砍刀。
“好哇!送肉还带这种凶器?想干什么?刺杀吗?”赵良栋眼中杀机毕露,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哎哟冤枉啊军爷!”赵铁正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喊,“这猪是整猪,还没大卸八块呢!没这剔骨刀,待会儿这几百斤肉怎么分给几千位军爷吃啊?小的们总不能用牙咬吧?”
这话一出,周围围观的唐军士兵顿时有些不满了。
“赵参赞,您这也太小心了吧?”那名守门把总忍不住开口劝道,“这帮厨子带刀切肉那是天经地义啊。弟兄们都饿了一天了,就盼着这口肉呢。您要是把刀收了,我们怎么吃啊?”
“是啊是啊,这肉都送来了,还能有诈?”
赵良栋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些满脸馋相的士兵,又看了看地上那几把确实是用来切肉的刀具,心中虽然还有疑虑,但也知道不能犯众怒。
“把这几把长的刀收了!”他指了指那两把厚背砍刀,“只准留那几把小的剔骨刀和菜刀!切肉用那几把刀就够了!”
“是是是!多谢军爷开恩!”赵铁正如蒙大赦,连忙磕头。
赵良栋又仔细打量了赵铁正几眼,确实没发现什么破绽这才冷哼一声,带着亲兵去别处巡视了。
见这尊煞神终于走了,几名心急的伙头兵立刻冲上来,抬起那几头整猪就要往营里走。
“哎哎!几位军爷别急!”赵铁正赶紧拦住他们,从怀里掏出一包切好的熟食猪头肉,塞到几人手里,“这是小的特意给几位爷留的下酒菜,那整猪还没收拾干净,有点脏,待会儿小的们抬进去给爷切好了再送过去!”
那几名士兵得了熟肉,又闻着酒香,哪还管那么多,乐呵呵地抱着酒坛子走了。
等到周围没人注意,赵铁正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直起腰来,眼中哪还有半点刚才的卑微与慌张。
他和另外几名伪装成伙夫的亲兵对视一眼,几人默契地围在那几辆独轮车旁。
赵铁正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几头整猪的下腹部。那里有一道极其隐蔽的粗线缝合口,被猪毛和血污巧妙地掩盖住了。
他稍稍用力按了按,指尖传来了硬邦邦的触感。
“没露馅。”赵铁正低声说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走,我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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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县城北,一处隐蔽的山坳。
一千多名顺军第一司的步兵,正静静地潜伏在这里
一名哨骑急匆匆地跑回来,单膝跪在韩忠平面前,低声禀报:
“掌旅,看清楚了!唐逆的大军就在前面五里的那片开阔地上扎营,连营盘的布置都跟咱们预料的一模一样!”
韩忠平听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看向身旁的崔世璋,眼中满是感慨:“老崔,还真让你给料中了。这帮明军老油条,扎营选地儿的习惯确实跟你说的一样。”
“也没什么神的。”崔世璋神色平静,“岚县城外地形破碎,适合三千大军展开扎营的平地本来就没几处。换了我是唐通,我也只能选那儿。”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掌旅,咱们得立刻动身了。这里离唐逆大营还隔着一道山梁,咱们必须赶在天彻底黑透前摸到攻击位置。只有那样,才能正好赶上都尉在城内动手的时间。”
“若是晚了……”崔世璋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一旦唐逆在城外的部队发觉不对,狗急跳墙去攻城,城内只有第二司那点人,再加上要对付唐通的亲卫,未必能撑得住。”
韩忠平点了点头,但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老崔,这一仗不好打啊。”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咱们为了抢时间、打隐蔽,火炮一门不带。骑兵主力都在城里护着都尉,剩下的则封锁静乐的交通要道去了。咱们手里,满打满算也就这三十多骑。”
他指了指身后的步兵:“靠这一千步卒,去硬撼唐通的三千主力,还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这难度,不比当时选择强攻静乐小啊。”
“确实难。”崔世璋并不否认,“但咱们也不是没胜机。”
他指了指远处唐军大营方向:“赵铁正那小子机灵得很,这会儿应该已经进去了。只要他在里面一闹,咱们在外围一压,唐军必乱。”
“而且,”崔世璋看着韩忠平,语气坚定,“咱们的任务不是全歼这三千人,那是神仙干的事。咱们只要死死咬住他们,撑到都尉提着唐通的人头出来,这帮没了头的苍蝇,自己就散了!”
“撑到都尉出来……”
韩忠平咀嚼着这句话,眼中的犹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将特有的决绝。
“好!那就跟他们拼了!”
他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挥,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一个无声的手势——
进军!
身后的灌木丛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一千名第一司的步兵,向着毫无防备的唐通大营,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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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内,气氛已降至冰点。
唐通的手紧紧按在刀柄上,目光阴鸷地盯着李来亨:“李都尉,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我唐通对大顺忠心耿耿,治下怎么会有吃里扒外的叛徒?”
“是吗?”
李来亨哈哈一笑,霍然起身。随着他这一动作,原本还在假装吃菜的双方亲卫瞬间绷紧了身体,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拔刀相向。
李来亨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也觉得,像定西伯这样的聪明人,不该干这种蠢事。可我又听说,那个挑动静乐士绅叛乱的陈奇瑜陈督师,如今就住在保德州,还是定西伯您的座上宾啊。”
听到“陈奇瑜”三个字,唐通的眼皮猛地一跳,知道最后的窗户纸已经捅破了。
李来亨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严肃:
“定西伯,有些事情现在还来得及。乖乖交出兵权吧,让你的部队接受我的指挥。我李来亨对天发誓,我会上书陛下保你继续做你的定西伯,你在西安的老娘和家眷,也绝不会受到半点牵连。”
这是李来亨的最后通牒。
唐通死死盯着李来亨,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李都尉,不要说梦话了。”
他索性也不装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大顺什么时候真正信任过我们这些降将?什么陈奇瑜,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有没有他,你们迟早都要对我动手,又何必假惺惺地充好人?”
他环视四周,语气中透着一股有恃无恐的傲慢:“想留我?就凭你这点人?我告诉你,就算你能在这里制住我,老子留在城外的那三千大军一旦发动进攻,这小小的岚县顷刻间就会化为齑粉!到时候,你也得给老子陪葬!”
唐通深吸一口气,抛出了自己的条件:“现在我知道你有了防备,你也该清楚这点人留不下我。咱们不如各自退一步,你放我出城,我把大军撤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日后战场上再见高低!”
李来亨没有立刻回答。
酒宴上静得针落可闻,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作响。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轱辘声。一名店小二推着一辆蒙着红布的餐车走了上来,高声喊道:“鸡汤来喽——!”
这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李来亨看着那辆餐车,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惋惜:
“定西伯,你这又是何必呢?”
这句话,就是动手的信号!
一直站在餐车旁的陈国虎猛地掀开红布,并没有端出什么鸡汤,而是从车底抽出了一张早已上好弦的硬弓和一壶箭!
“崩!”
弓弦震响。
唐通身边一名正欲拔刀的亲卫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喉咙便被一支羽箭贯穿,仰面栽倒。
“保护我!”
唐通大惊失色,本能地拔刀格挡。
“崩!”
第二支箭接踵而至,速度快得惊人。唐通虽然挥刀磕飞了箭杆,但锋利的箭簇还是划破了他胸前的锦衣。
“嘶啦——”
锦衣裂开,露出里面闪烁着寒光的精铁护心镜。
“好啊!唐逆你果然早有防备!”陈国虎狞笑一声,再次弯弓搭箭。
与此同时,整个酒楼瞬间炸了锅。埋伏在屏风后的顺军亲卫纷纷杀出,与唐通的卫兵绞杀在一起。
而在混乱的中心,李来亨闪身避开一名亲卫的劈砍,伸手扯掉了身上那件碍事的宽大官袍。
“哗啦!”
锦袍落地,露出了他里面早已穿戴整齐的鱼鳞铁甲。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同样的甲胄在身,同样的杀意沸腾,终于不用再伪装了。
李来亨看着唐通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了一个仿佛老虎看到猎物般的笑容:
“定西伯,看来今晚,咱们俩必然只有一个能活着踏出这栋楼了。”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特制的响箭,凑近桌上的烛火点燃引信,然后猛地甩向窗外的夜空。
“休——啪!”
尖锐的啸声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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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那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整座岚县城在一瞬间沸腾了。
军营大院内。
“杀!”
周来顺一脚踹开营房大门,率先冲了出去。他右臂上那条鲜红的布带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都尉有令!凡右臂不缠红布者,皆为叛军!格杀勿论!”
吼声未落,无数个营房的大门同时洞开。早已蓄势待发的第二司士卒如潮水般涌出,手中的长枪短刀寒光闪闪,扑向了院子里那些还醉眼惺忪的唐通亲卫。
……
岚县长街之上。
马蹄声如雷,震碎了街巷的宁静。
刘兴先一马当先,率领着一百名顺军精骑,从各个巷口呼啸而出,眨眼间便将醉仙楼团团围住。
“都尉有令!全军出击!酒楼里不能走脱一个!”
刘兴先弯弓搭箭,一箭射翻了一名试图跳窗逃跑的唐军亲卫,随即厉声大喝:“记住了!唐通军的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
城外,唐通军大营。
一直盯着城内动静的赵铁正,看到那枚升空的火箭,眼中精光一爆。
“动手!”
他一把掀开盖在猪肉上的草席,用菜刀狠狠地划开了那几头整猪的下腹部。
“刺啦——”
随着缝合线崩断,猪腹破开,里面并没有流出肠肚,而是露出了一把把寒光闪闪的手斧、短刀和一包包火药引火物。
“抄家伙!把火点起来!”
十几名伪装成伙夫的顺军精锐迅速分发武器,将引火物扔向了旁边的粮草车和帐篷。
“轰!”
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中军大帐附近的几座营房。
正在集结部队的赵良栋看到这一幕,脸色大变:“不好!有奸细!快救火!快……”
然而,他的命令还没传达下去,营地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赵铁正等人像一群疯狗一样,见人就砍,见帐篷就烧,制造着最大的混乱。
……
营地外围的树林里。
韩忠平看着那冲天而起的火光,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都系好自己右臂的红布带!”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一千名早已磨刀霍霍的将士,“记住了,凡是右臂不缠红布者,皆为叛军!”
“杀!”
“咚!咚!咚!”
激昂的进军鼓点骤然响起,打破了旷野的沉寂。第一司的上千名将士如同一群出闸的猛虎,借着夜色与火光的掩护,向着混乱不堪的唐军大营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击。
城内,城外——真正的宴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