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乐县衙,刑房。
昏暗的灯光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李来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那个瘫软如泥的士绅。那人正是之前带头献城的几个大户之一,此刻却被剥去了锦衣,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但那双涣散的瞳孔显示出他刚刚经历了某种极度的精神崩溃。旁边负责审讯的士卒则刚刚拿掉了捂住他口鼻的湿毛巾。
“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吐出来。”
“是……是……”那士绅颤抖着,语无伦次地供述起来,“不……不是我们要反……是……是陈中丞……陈奇瑜大人……”
“陈奇瑜?”
李来亨的心头猛地一跳。
作为来自后世的灵魂,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的分量——曾经的前明五省总督,曾在车厢峡将义军几乎逼入绝境的狠人。但他没想到,这只被罢官多年的老狐狸,竟然就蛰伏在晋北,而且成了这场叛乱的真正操盘手,这倒是他脑海中后世的历史知识中没有包含到的细节。
“继续说!”
“陈督师就在保德州……他在那里联络了各地的乡绅……”士绅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河曲、府谷、岢岚、岚县……都有我们的人。陈督师说了,只要唐通将军的兵马一动,大家就一起举事……时间……时间定在七月初……”
“唐通……”李来亨眯起了眼睛,“他也参与了?”
“唐将军……唐逆虽然没明着答应,但他给陈督师提供了庇护,使者往来从没受过阻拦……”
听完供述,李来亨缓缓站起身走出刑房。外面的夜风一吹,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局势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地方军阀的投机,没想到竟然是一场波及全晋北、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叛乱。这下真是本以为抓个军阀,结果掏了老窝了。而且距离七月初那个致命的节点,只剩下不到十天了。
“传令!”李来亨对着门外的赵铁正喝道,“让骑兵队立刻出动,全面封锁静乐通往晋北的所有道路!任何消息不许传出去,我们攻下静乐的捷报也暂时扣住,不要发给太原”
“是!”
……
半个时辰后,县衙二堂。
破虏营的核心层——韩忠平、陈国虎、崔世璋、马如青、方助仁齐聚一堂。案几上,那份刚刚整理出来的口供被传阅了一遍,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
“陈奇瑜这老贼好大的手笔。”韩忠平放下口供,眉头紧锁。
“姜逆在北面虎视眈眈,陈贼在内部串联,再加上一个态度暧昧的唐通……”陈国虎叹了口气,“都尉,咱们这是掉进狼窝里了。我朝在晋北,真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李来亨坐在主位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他在从纷繁复杂的乱局中,抽丝剥茧,寻找那个唯一的破局点。
“诸位,局势虽危,但还没到绝路。”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语气冷静得令人心安:
“首先,姜逆虽然兵多,但王辅臣部刚被我们全歼,俘虏供称姜逆主力还在大同观望。我判断,短时间内,姜逆是不会冒着与我们主力交战的风险大规模南下的,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其次,陈奇瑜联络虽广,但他手里只有些乌合之众的民团。静乐一战你们也看到了,这帮人根本不堪一击。”
“所以,”李来亨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上保德州的位置上,“整个叛乱最要紧的题眼,还是只有一个——唐通!”
“只有唐通手里那四千正规军,才是叛乱唯一的武力支柱!只要唐通一死,或者被我们收编,陈奇瑜的那些歪瓜劣枣就会树倒猢狲散!”
众将闻言,眼中纷纷亮起了光芒。
“都尉说得对!”陈国虎一拍大腿,“擒贼先擒王!只要干掉了唐通,这盘棋就活了!”
李来亨笑了笑。
“所以咱们要讨论的,就是如何才能先发制人。在七月初之前,用最小的代价,解决掉这个最大的隐患。”
县衙二堂内,原本凝重的气氛变得热烈而焦灼起来。既然定了调子,众将便不再纠结于局势的危急,而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破局之上。
陈国虎第一个跳了起来,他的双眼中闪烁着一丝勇将去冒险时的那种兴奋:“都尉,既然咱们手里有姜逆的旗帜和衣甲,何不干脆来个鱼目混珠?”
他快步走到舆图前,大手一挥:“咱们挑选二百精锐骑兵,全部换上姜逆的装备,伪装成那王游击的部下,或者是姜逆派来与唐通接洽的密使。只要能混进保德州城,见到唐通那个老贼,我陈国虎拼着这条命不要,一刀便剁了他的狗头!”
“到时候唐通一死,群龙无首,咱们城外的大军再趁势掩杀,保德州就能指日可下!”
“不可!这个法子太险了!”
韩忠平当即摇头,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眉头紧锁,语气中满是担忧:“老陈,你这是拿你自己和拿两百弟兄们的性命去赌!保德州是唐通的老巢,城内必定戒备森严。且不说你这个诈法能否真的骗开护卫,近身唐通。就算你真的斩首了唐通,那城里还有陈奇瑜,还有至少四千叛军!你们这二百人陷在城里,如何脱身?”
他看向李来亨,沉声道:“都尉,虽然叛军的题眼只有唐通一人,但保德州的叛军依然是两个蛇头,杀了一个唐通,还有陈奇瑜这个老谋深算的在。除非能同时将这两人一网打尽,否则一旦行刺失败或者只能杀掉一个,不仅到时候带进城里的兄弟无法全身而退。
都尉在外面怕是也打不进来,到时候咱们就真的把底牌输光了。依末将之见,还是求稳为上,向太原和榆林发急递求援,集结大军,堂堂正正地讨伐,才是正道。”
“韩掌旅,姜逆在北面虎视眈眈,硬打,咱们恐怕拖不起。一旦战事超过一个月,局势的变数就太大了。”
一直沉默的崔世璋开口了,他既没有附和陈国虎的激进,也不赞同韩忠平的保守。
他指着保德州的地形图分析道:“保德州城墙高耸,而且背靠黄河,真打,我们很难将他们困死。而且从兵力上来看,唐通手下有四千正规军,陈奇瑜再动员个上万民团协助守城,咱们这就两千人,不协同太原和绥德的援军,根本就不可能打的下来?可那又要到什么时候去?”
随即他话锋一转:“既然强攻不行,斩首太险,那咱们能不能换个思路——想办法把唐通从那个乌龟壳里调出来?”
“只要他肯出城,到了野地里,凭借咱们破虏营现在的战力,野战将他的部队击败胜算还是很大的!”
“调虎离山?”李来亨的眉毛微微一挑,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着地图沉思的马如青也插话了。他的视角更加独特,直接跳出了保德州这个死结。
“都尉,各位掌旅。”马如青指着黄河西岸,“如果保德州实在难啃,咱们是不是可以换条路?咱们的目标毕竟是去府谷。”
“咱们可以不走岢岚、保德这条线,而是掉头向南,从永宁州渡河进入陕西,经绥德北上直插府谷!只要咱们抢在唐通叛乱爆发前控制了府谷,就等于在他的侧后方钉下了一颗钉子,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总比硬磕保德要强。”
“这倒也是个主意”韩忠平附和道。
众将就这样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试图从自己的角度为破局提供一份思路。
就在这时,方助仁突然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
“那个……都尉,学生……学生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这个书生身上,看得他有些发毛。
方助仁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道:“学生不懂打仗。但在审讯那些士绅时,学生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们……他们之所以铁了心要跟着陈奇瑜造反,除了唐通的武力支持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方助仁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却异常清楚:
“如今晋北乃至全山西都在疯传,说咱们大顺朝廷要将所有山西本地的士绅大户,尽数强行迁往西安!这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搞得人心惶惶。那些士绅觉得反正留下来也是家破人亡,不如反了搏一把。”
他看向李来亨,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与忧虑:“都尉,这虽是流言,却是叛乱的根源之一。咱们若是一味只在军事上想办法,怕是扬汤止沸。是否……是否有可能上书朝廷,暂缓此举?或者……或者咱们先发个安民告示,稳住人心?”
方助仁的话,让喧闹的二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主位上的李来亨,等待着这位年轻主帅的最终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