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谶纬，在汉代并不神秘，源头就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
起初，只是借灾异警告帝王，至新莽时渐为改制之凭。
光武中兴，也有《赤伏符》“刘秀发兵捕不道”一语的助力，由是天下更重图谶、纬书，甚至能与经籍并立，每有政争，必引谶文为据。
然而谶语可为多方解读，甚至成为野心家谋逆之凭。
公孙述割据巴蜀时，曾借便曾编造“八厶子系，十二为期”之谶，与光武帝争夺天命正统。
光武为终结谶纬私造之乱象，于中元元年颁诏将《河图》《洛书》等四十三篇图谶钦定为官定版本，诏令天下传习，严禁民间妄改私造，违者处以极刑。
自此谶纬由民间私学转为官定显学。朝堂议礼、明堂祭祀乃至律历修订，必引谶纬为据。
黄巾作乱后，各类谶语层出不穷，诸如“代汉者，当涂高也”这类模糊不清的话，勾起了袁术的野心，以至于僭称帝号，贻笑大方。
刘榭收复洛阳、重建太学后，虽然明令禁止谶纬之学公开教授，但在太学教授、博士、太学生等人群中，仍有不少醉心此道的人存在。
这些饱读经书的学子，往往在经义难解处转向谶纬寻求答案，在仕途困顿时常借星象排遣郁结。
陈望到太学的时候，堂前广场上，往日的朗朗书声被此起彼伏的议论取代，空气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躁动。
三五成群的学生们或激动，或忧虑，话题无不围绕着那首童谣。
一衣着华贵之人说道：“诸位可曾细品这首新谣？‘白身染紫袍’，自开科举以来，多少寒门子弟一步登天？如今连贩夫走卒都敢窥视朝堂，岂不是乱了纲常！”
此人乃荥阳郑氏子弟，家中历代皆出大儒，言语间自有一股傲气。
一个青衫学子愤然反驳：“兄此言差矣！科举取士，本就该唯才是举！”
旁侧一个年纪稍长的学生冷笑：“你未免天真。你可知今科州试，颍川陈氏有三人及第，琅琊王氏更是一门五进士！这便是你说的唯才是举？”
又有一人插话：“岂止是这些？我还听说，昨夜太史令观测天象，朱雀七宿晦暗不明，玄武星域却有赤气浮动。这‘朱雀去，玄武藏’分明是应了天象！。”
张绪低声道：“陈兄你看，这才几日，连太学之内都已人心浮动。”
陈望不语，目光扫过人群。他注意到几个陌生面孔在人群中穿梭，不时与人低语。这些人虽穿着太学生服饰，言谈举止却不似学子。
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诸位可曾想过，为何偏偏是此时出现这等童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学子站在石阶上，正是以精通谶纬闻名的李缜。
“槐花黄时，正是州试放榜；朱雀玄武，对应星宿方位；北风衮龙，更是意有所指。”李缜环视众人，“此谣句句暗合时局，岂是孩童所能编造？”
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李兄言之有理！”
“怕是天意示警！”
一个黑衣学子忽然高声道：“我听说，连景兴公（王朗）都在研究此谣。若真是无稽之谈，何以惊动经学宗师？”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王尚书也关注此事？”
“莫非真有玄机？”
陈望与张绪对视一眼，心知这是有人故意放出风声，借王朗的名望为童谣增加分量。
“荒谬！”
一声清喝打破喧嚣。众人转头，见陈望缓步走出。
“陈望？”有人认出他，“今科州试及第的寒门学子。”
陈望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诸位同窗，岂不闻‘谣言止于智者’？一首来路不明的童谣，何以让太学诸生如此惶惑？”
李缜冷笑：“陈兄及第，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可知多少同窗名落孙山？难道只许你寒门子弟获利，却不许我等发发牢骚，大家这些话难道全是空穴来风？”
“李兄落第，心中郁结，陈某感同身受。”陈望平静道，“然则因一己得失而轻信谣言，非智者所为。天下士族之中，自有才华卓卓之辈，此等拙劣之词，分明是要挑拨寒门与士族的关系，其心险恶！”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陈望继续道：“至于王尚书研究此谣，正说明朝廷重视。经学宗师考辨真伪，正是要还天下一个明白，岂能曲解为认同谣传？”
“那星象之说又当如何解释？”李缜不甘示弱，“朱雀南飞，玄武潜藏，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天象！”
“天象自有其道，与人事何干？”陈望反问，“若依此说，尧舜之时岂无日食？桀纣之世岂无丰年？诸位读圣贤书，当明‘天道远，人道迩’之理。”
这时，张绪也站出来声援：“陈兄所言极是。我方才注意到，有几个生面孔在散布谣言。诸位不妨想想，是谁最希望我朝士子离心离德？”
这句话点醒了众人。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投向那几个陌生面孔。
那几人见势不妙，悄悄向后退去。
“站住！”陈望突然喝道，“你们是何人弟子？师从哪位博士？”
那几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转身就跑。
就在这时，钟声响起，授课时间已到。
博士步入明堂，众人只得暂时压下争议，依次入内。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却久久不散。
课进行到一半时，忽然有侍从匆匆入内，在博士耳边低语。博士面色微变，随即宣布：“今日课程提前结束。诸位且回学舍，不得随意走动。”
众人面面相觑，心知必有大事发生。
走出明堂，陈望拉住一个相熟的侍从：“发生何事？”
侍从低声道：“方才朝廷传来消息，两日后，望日之时，陛下将亲临太学，与诸儒辩经。”
“辩经？所辩何事？”
侍从看了眼四周，声音更低：“就是为那首童谣。听说会有不少经学世家出面，王朗尚书也会来。”
消息很快传开。太学之内，顿时哗然。
“陛下亲临？”
“与王尚书辩经？”
“这是要当面论个明白啊！”
《新汉书·陈望传》：……时有异乡客散谣于太学。望察其口音多变，默记其貌，夜报司隶校尉。翌日缉得细作三人。帝闻之嘉许，后望科举得中，擢为令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