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翟城外的汉军大营，火把彻夜通明。
刘榭并未驻跸城内，依旧居于中军大帐。
他卸去甲胄，着一身玄色常服，案前摊开着南阳郡的舆图，目光在图上细细搜寻。
不一会儿，听得内侍悄声入内禀报：“陛下，荀氏与陈氏已于帐外候见。”
“宣。”
帐帘掀起，荀衍与陈光二人躬身入内。
荀衍神色恭谨，步履沉稳。他是荀彧第三兄，字休若，因病在颍川休养。
陈光年纪稍轻，是陈纪的幼弟，陈群的叔叔，算是陈氏在颍川的当家人，眉眼间也有着几分拘谨。
二人身后还跟着几名捧着礼单的随从。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二人及随从齐声行礼。
刘榭并未立刻让他们起身，先淡淡地说道：
“休若先生，颍川文萃之地，今日朕行军至此，倒像是恶客临门，搅扰了此地清静。”
荀衍立刻回道：“陛下言重。陛下吊民伐罪，肃清奸逆，颍川士民无不感念天威，额手称庆。郭氏自取灭亡，实乃国法昭昭，非陛下之过。”
他语气诚恳，听不出半分勉强。
刘榭不置可否，又看向陈光：
“陈公，长文在洛阳，为朕督察科举，整顿吏治，可谓兢兢业业，朕心甚慰。只是不知陈公于乡里，观朕今日之行，作何感想？”
陈光心头一凛，伏身更低：
“陛下明鉴。长文得陛下信重，乃陈氏满门之荣。陛下执法如山，明正典刑，臣唯有钦佩。”
“都起来吧，赐座。”刘榭这才淡淡开口。
待二人落座，刘榭仿佛闲话家常般说道：
“南阳，帝乡也。光武皇帝起于南阳，云台众将，南阳籍者十有三四。当年他们随光武扫荡群雄，再续汉祚，何其壮也。”
他话音一顿，帐内只有烛火噼啪之声。
“然而朕观今日之南阳，邓氏坐拥铁冶之利，盘踞地方，竟敢行刺王杀驾、勾结外敌之事。其行径，与邓禹公相比，何异于云泥？”
荀衍慨然接道：“陛下所言极是。此辈早已忘却先祖忠君体国之志，只余门户私计，堕落到与逆贼为伍，实乃士林之耻。”
荀衍当年曾为曹操都督河北，虽然如今荀氏深受皇帝信赖，此刻也急着和这帮逆贼撇清关系。
陈光只是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一言不发。
他陈氏在新朝远不如荀氏受信赖，除了陈群陈长文，几乎没有进入核心圈子的人，这也令他不敢多言，以免犯了皇帝的忌讳。
刘榭却看向了陈光，语气虽然平和，却带着质问之意：
“陈公，颍川陈氏，自太丘公以来，以德行著称，海内共仰。长文如今肩负革新吏治之重任，触及诸多积弊，难免得罪于人。朕听说，近日族中颇有微词，言其过于操切，坏了世家情面？”
陈光背心瞬间沁出冷汗。族中私议怎会被皇帝知晓。
他立刻离席拜倒：
“陛下，此皆无知族人妄言，臣已严加训诫！长文奉陛下之命行事，上合天心，下顺民意，陈氏上下必全力支持，绝无二心！”
刘榭虚扶一下，劝慰道：
“陈公不必如此。朕并非怪罪。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朕明白。”
“然大汉沉疴积弊已久，非猛药不能去疴。长文所为，正是为这天下，也为尔等真正忠于汉室的世家，刮骨疗毒，开辟一条新路。”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划过颍川，划过南阳，最终落向未服的幽州、交州南部。
“天下很大，绝非只有中原这一隅之地。朕欲开创的，是一个远超文景、直追三代的大世。”
“这需要人才，无数的人才。科举取士，便是为此。士族子弟，家学渊源，若能顺势而为，通过科举堂堂正正跻身朝堂，其前程，岂是困守地方、与国争利所能比拟？”
荀衍立刻道：“陛下圣虑深远，臣等茅塞顿开。荀氏子弟，定当勤勉向学，凭真才实学报效朝廷，绝不敢有负圣恩。”
陈光此刻也彻底明白了。
陛下并非要灭绝所有世家，而是要改造，要驯服，要将世家的人力与智力资源，纳入他规划的新轨道中。
顺从者，如荀氏，如他陈家，仍可保有富贵，甚至在新朝中获得更稳固的地位。
逆势者，如郭氏，便是灰飞烟灭。
他深吸一口气，肃容道：
“陛下金玉之言，臣谨记于心。陈氏愿为陛下新政前驱，督促子弟，精进学问，恪守臣节。凡有陛下诏令，陈氏莫敢不从。”
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
刘榭看着二人，知道效果已经达到。
“好。听得此言，朕心甚安。”他回到案后，“明日朕将启程前往南阳。颍川之事，便交由二位，协同朝廷，妥善安抚地方。望颍川在二位的配合下，能成为天下州郡之楷模。”
这话给了两家极大的信任。
荀衍与陈光再次拜谢。
刘榭似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朕观南阳百废待兴，尤缺精通实务之才。陈氏族中若有年少英锐之人，可愿让他至军中，在诸位将军麾下历练一番？”
这是他突然想起来陈泰同辈还有陈佐、陈坦两个能臣，只是不记得他们的年纪，随口一问。
陈光先是一怔，随即涌起一阵激动。这是陛下要重用陈氏的信号。
他连忙道：“此乃我家之幸！臣即刻修书，命族中子弟速来军中效力！”
“甚好。”刘榭颔首，“夜色已深，二位且回吧。”
荀衍与陈光躬身退出大帐。
离开军营很远，陈光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发现内衫已被汗水浸湿。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连绵的灯火，对荀衍低声道：“陛下之威，深不可测。陛下之志，浩瀚如海。”
荀衍默然片刻，缓缓道：“顺势者昌。我辈当好自为之。”
翌日，大军开拔。
荀氏与陈氏中多名素有才名的年轻子弟，更是主动请缨，加入了随军文书或参谋的队伍，一同向南阳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