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学的手续并不繁杂。
学生本人的籍贯、住所,加上推荐的保人身份,注明入学年月日,便算完成。
看似简单,最难的其实就在“保人”这一项。
县学可不像前世的中学,有完全公开的选拔考试。
乡土社会,人情的份量远胜过工业社会。
保人的地位越高,入学自然就越简单。
之前王善还听说入学需要参加岁试,如今有刘省吾作保,却是直接省却了这一流程。
只见那教谕在籍册上笔走龙蛇,很快便完成了手续。
“好,如此登记便完成了。”
“王义士是禀膳生,免家中两人徭役,每月有廪米六斗。”
“另外,这是生员的襕衫,祝贺王义士今日释褐了。”
孙学正面带笑容,旁边自然有县学的书吏捧来衣匣。
武人习武各种体格都有,县学之中自然常备有不同尺码的“校服”。加上大夏衣裳放量大,穿上去不怕不合身,这一点倒是极为方便。
而“释褐“原指脱去粗麻短衣,有做官的意思。王善今日只是成为生员,此言显然有几分奉承之意。
但对方好歹是胸前绣着鹌鹑补子的九品官,王善并不托大,接过衣匣,恭敬道:
“学生不敢当,都是县尊提携。”
说着,露出几分为难,“不过家师严厉,已在馆中为学生安排课业,县学这边只怕.......”
“这个无妨”,孙学正闻言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松了口气。
“严师出高徒,我县武学的训导,只怕还会耽误了王义士这等璞玉。”
“县学这边不必担心,只记得每月初三来领补贴就好。”
这么好说话?
王善暗自咂舌,感觉自己还是小看了同仁馆的含金量。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身边到处都是好人,那一定是因为别人没有与你为敌的勇气。
师父他老人家到底什么来历?
把疑惑短暂压在心底,王善没忘记此行最重要的事。
“对了孙学正,县学生员不是有一刻龙虎气吗?可我没什么感觉?”
“哈哈哈哈,确有此事,但国运龙虎气,岂是我一个九品官有权授与的?”
孙学正一边领着王善出门,一边解释道: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此人君之所司也。”
“凡涉及功名官位,都需要上报中央,由陛下批红,方可实行。”
“不过像是官学生员之事,份属常规,不会有什么波折。”
“再说了,咱们晋中布政司旁边就是北直隶,朝廷也有专门的通信渠道,最快两天便能批复了......”
林有武看着谈笑风生离开的两人,像是打翻了灶头,心中百味杂陈,连旁边教谕喊他都没听到。
后者见状,不由暗自摇头,心道果然是乡下土财主的儿子。
自以为与众不同,可遇到真正的人杰便相形见绌了,未来的前途想必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吏员,哪比得上刘馆主的高徒?
想到此处,那教谕也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林有武!速速过来,说明籍贯保人,不要浪费时间!”
前者闻言,这才如梦方醒,唯唯诺诺地上前,莫名的感悟猛地涌上心头——他和王善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只不过以前他在障壁之上,如今却被王善踩在脚下了!
王善并不知道,某个地主家的傻儿子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参差,他随着孙学正回到正堂,发现林家父子和典史刘有光已经离开了。
明明林何静坐上首,但下手左侧的刘省吾更像是此处的中心,面对众官员的攀谈,漫不经心。
杜其骄和江水云站在师父身后,看到王善归来,前者悄悄眨了眨眼睛。
“既然此间事了,我便先带几个劣徒离开。”
“今日之事,有劳林知县。他日若有凶顽之辈作乱浑源,可派人来同仁馆寻我。”
说罢,便干脆行礼告辞,王善与师兄们紧随其后。
林何静闻言大喜,他今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自然不单是为了王善。
虽然也很看好后者的前途,但在他的任期内,刘省吾这尊大高手才是更实在的助力。
一县之地终究太小,胥吏不消多说,一些升迁无望的九品、八品官员,往往盘桓地方,与大户勾结,关系错综复杂。
知县若是没有足够的人脉和手腕,被架空也是常有的事。
而眼下自己只是顺手帮了一个小忙,就换来一位前五品大将的声援,更别说同仁馆在民间有口皆碑。
只是这一点,都能直接破开原本的局势。
等重定水则碑之事落成,那乡间格局也会为之一变,他这个新知县就算是彻底建立了威望,如此才谈得上将来建功立业。
林何静领着县衙一干官员,将王善等人送到马车前,一直目送其消失在街角。
这时候,刘有光像是掐着点一样,再度出现。
“刘典史,你家泰山对重定水则碑之事如何说啊?”
明明林何静的语气还是和往日一般温和,但刘有光无形之中却觉得肩膀沉重,身子弯得更低:
“回禀知县,廓清通济渠用水之事,有利百姓,林乡长他晓得大义。”
“只是驼峰林氏,族人众多,要说服乡民,终究需要一点时间......”
恐怕是林有德说服自己需要一点时间吧?
众人心头嗤笑,驼峰林氏的霸道本就来源于垄断通济渠的上游。
若以后浇地用水县衙说了算,那林有德就没法对下游的村庄吆五喝六,权力也就消失了。
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手?不说别人,他们不就是为了特权才来当官的吗?
“那本县就拭目以待”,林何静撩起官袍,登上孙师爷备好的马车。
“对了,之前发放义夫赏银,户房的武三友似有贪受之嫌,吴主簿?”
主簿吴高位在八品县丞之下,六房司吏便是他的直属。
往日大家伸手捞钱,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忘了我这一份就行。
可当下闻言,却不由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拱手道:
“是下官御下无方,回去之后,必定严查,严惩,严办!”
马车骨碌碌走远,吴高一想起自己手底下有人开罪了王善,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当即匆匆离开。
县丞钱崂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有光一眼,同样离去。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林有武才捧着襕衫从县学大门走出来。
看着失魂落魄的小舅子,想起拂袖而去的老丈人,刘典史一个头两个大。
驼峰林氏和他绑定太深,用水之事关乎切身利益,若只是林知县一人施压,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如今多出一个同仁馆,刘有光再生不出一点作对的勇气。
只有武者,才会知道面对刘省吾时那种性命不能自主的压迫感。对方只怕已经超过暗劲,抵达出神入化的境界。
这样的大高手,哪怕没有官身也得以礼相待,遑论开罪?
水则碑之事根本没有林有德考虑的余地,从王善拜师刘省吾的那一刻起,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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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骨碌碌地驶过街道,王善看着车厢里闭目养神的刘省吾,欲言又止。
“小五,想问什么就问吧。”
“师父,林知县叫您镇抚、将军,您又说自己冠带闲住,在县里开医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师弟,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谜底就在谜面上。”
杜其骄笑着接过话头,“免去职务,原籍闲住,但仍保留官籍和品官袍服。”
“师父以前乃是辽东都司五品镇抚,边军大将。”
“如今虽去了官职,但散阶还在,乃五品定国将军。”
“日后若是起复,官职不会低于散阶......”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刘省吾轻轻摇头,似乎并不想谈及此事。
王善自然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换了个话题:
“那登真六道,您走到哪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