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庄乡村口,人头耸动。
村民们对着林有德怒目而视,碍于旁边持刀拿棍的官差,只得捏紧了拳头。
王善站在人群中,脸色同样不好看。
谢水饭。
只看这三个字,似乎就是寻常的乡宴,没什么出奇。
关键在于,“谢水”谢的不是水神,而是掐着水源的人和村子。
而位于水渠上游的村庄,毫无疑问抓住了中下游的要害。
不仅是在浑源县,就是在晋中布政司的其他地方,上游欺压下游,也早都各自形成了传统习惯和仪式。
“请上水头”、“跟水饭”、“谢水饭”,说穿了就是上游向下游要好处。
永安乡和王庄乡,每年都要请驼峰乡吃席,且“吃甚要有甚,一样不能少”。
人数不定,有多少人就得请多少人,吃完了林家的人还要把桌凳踢翻,碗碟摔碎,再把蒸馍用袋子背走。
王善记得父兄还在时,有一次请谢水饭,轮到大哥倒酒。
他亲眼看到,驼峰乡的村民用有孔的罐子量酒,大哥站在旁边,永远倒不满,一直给得不想要了为止。
这样大摆宴席,鸡鸭鱼肉酒菜加起来,开支很大,而且憋屈。
但为了那一口粮食,为了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和腿脚不利索的爹娘,再憋屈也只能忍下来。
因为驼峰乡是上游,而下游必须尊重上游。
如果上游要截停下游的水道,这很容易,下游的村子没法白天黑夜都看着。
资源的不平衡,产生了特权。
而往年春夏时节,林有德都是先让下游请客吃饭,然后才肯开闸放水,让永安乡和王庄乡浇地。
唯独今年,因为王善的义举占据了道德的高地,新到任的林知县又开了金口,所以两个乡顺顺利利地熬到了收获。
可没想到林有德如此咄咄逼人,夏税都交了一半,还不忘讨要好处,王庄乡的村民们又怎能不怒?
“怎么了王乡长,这不是每年的惯例吗?”
林有德装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还是说,今年你们用了水,明年就不用了?”
“又或者,你们村里出了个龙王,出了个河神?”
“能不能请他们出来,让我磕几个响头,保佑通济渠上下三个村子风调雨顺啊?”
“哈哈哈哈哈!”
官差们爆发出一阵哄笑,难堪的气氛在村民中间蔓延。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武三友说是过来看看,实则八成收了林有德的好处,特意来给他站台的。
一旦王庄乡民忍不住动了手,那最低也是一个袭击官差,扰乱税收的罪名。
而若是村里的青壮被抓、被流放,那就更无法对抗林有德了。
是以王刚和王方虽然也咬牙切齿,但还是在父亲示意下,将几个拿着扁担锄头的人拦住。
林有德暗道一声可惜,眼神游移中,发现了王善的身影。
夕阳余晖披在肩膀,于身前投下阴影,使人看不清表情。
只有一道冰冷的视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
三伏天气,林有德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爹?”
林有武从一帮官差中走出来。注意到王善,露出失望之色。
“就知道那两个无赖靠不住。七八天过去了,王善一点事没有.....”
“别说了”,林有德瞪了儿子一眼,耀武扬威的心情也没有了。
他看着越聚越多的王庄乡人,像是在下最后通牒:
“还有一件喜事告诉诸位。我儿有武得知县老爷青眼,旬日之后就要进入县里的武学。”
“办这谢水饭,既是惯例,也是为我次子庆贺。”
“希望王乡长能尽早答复,不要耽误了好日子。”
说罢转身而去,再不看众人一眼。
林有武趾高气昂,紧随其后。
“王乡长,我看您还是早点筹备,到时候我还要来捧场。”
武三友对于林有德所言并不惊讶。扔下一句话,也带着官差离开,
或许也正是知道林有德的两个儿子都将在县学从文习武,他才会这样赶着来给驼峰乡站台。
而村口的乡亲们,却都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久久无人言语。
县学生员在这乡下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是将来能做官、能主宰这十里八乡生死祸福的存在。
可偏偏这两个人,却都是驼峰乡的人,而且还是林有德那个王八蛋的儿子。
一个王八蛋就够受的了,三个王八蛋,还怎么活?
“要是咱们村也有人进县学就好了。”
冷不丁有人开口。
“进了县学又怎样?咱们是泥腿子,拿什么和那些富家子争?高粱窝窝还是小米粥?”
“难道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
“族长,您出个主意吧”
“是啊,林知县来之前咱们受欺负,来之后咱们还是受欺负,那他不是白来了吗?”
“肃静!”
王勇哥拐杖用力砸了几下,看着乡亲们期待的脸,暗自叹息。
这种事,林知县来也没什么大用处。
县衙自有公务处理,对方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就盯着林有德。
救得了一次就不错了,哪能救十次、百次?
‘打铁还需自身硬,咱们村也要出个人物,才能和林有德打擂台。’
‘王善,村里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老头子安抚着村民的情绪,余光注视青年远去的背影。
嘎吱~
篱笆门推开,朱茂荣看见进来的是小叔子,松了口气,把菜刀放回案板,忙问道:
“我看见大家伙都往村口赶,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群野狗,狂吠一阵就走了。”
王善打开专门放药的箱子,取出一帖益血散,正要合上,手忽然顿了顿。
从这段日子练功的情况来看,气粗如小指应该远不是自己的极限,同仁馆的大药也确实温和。
早一日气血圆满,就能早一日得到林知县的赏识,突破练肉。
成为了破关武者,自己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不再是让人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他取出两帖药,关上箱子。
“嫂娘,这两帖药你帮我煎一下。”
朱茂荣从沉默中看出了些什么,但没有多问。
水逐渐烧开,药香在高温之下蒸腾挥发。
天已经黑了,夜幕中星辰闪烁。
王善在院子里摆开架势,好似黑潮中的一块礁石。
两条粗长臂膀次第抡甩,发出炸鞭似的脆响,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火焰。
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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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醉香楼。
包间之中,白光汤和云非去换了一身衣裳,饿死鬼投胎一般席卷着菜肴。
应伯爵听着两人这几日的经过,熟悉的名字入耳,惊得他放下酒杯。
“抓你们的那个也叫王善?”
“应大哥莫非也在那小子手里吃了亏?”
何止吃亏,简直是奇耻大辱!
应伯爵和云非去、白光汤都是市井无赖,早早熟识。平时遇到阔绰的富家子,都会结伴去帮闲白嫖,可谓臭味相投。
闻言便把自己替西门小官人窃玉偷香的经过描述了一番,只是稍微隐去了自己的狼狈经历。
谈到王善的蛮横粗鲁,三人越说越觉同仇敌忾,就差斩鸡头拜把子。
就在这时候,云非去酒足饭饱,智商重回高地,不由发现一个盲点。
“应大哥,照你的说法,那赵家大娘子的事被王善搅黄,你今日怎么还这般破费?”
言外之意,大家都是吃白食的泼皮,及时行乐,两袖空空。
醉香楼的席面也不便宜,还有这两身衣裳......难道是有别的发财路子?
应伯爵嘿笑一声,宝贝似的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多的都献给了西门小官人,剩下几粒,倒是可以给两位贤弟尝尝鲜。”
白光汤早按捺不住疑惑,立刻问道:
“这是何物?”
“哼哼。那王善坏了我的好事,却也成就我另一桩运气。”
“那日回城的路上,我遇见一胡僧,他手中却有一味房中秘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