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戈登淹没。
被体制抛弃,被黑帮追杀,连那些曾经还能提供一点微弱帮助的街头“渣滓”,也敢骑在他头上拉屎。
操他妈的全世界。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渐渐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是上帝拉下了忘了冲水的马桶盖,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街道两旁的廉租公寓楼像一排排巨大的、腐朽的墓碑,窗户里透出昏黄或惨白的光,里面住满了被生活操得死去活来的倒霉蛋。
他口袋里的钱已经花掉了两百多,但还是沉甸甸的,两百美金换来一个地名——阿斯托里亚。
那地方在皇后区,他当然知道,隔着一条该死的东河,对他来说现在就像月球一样遥远,因为那是富人区。
他甚至不知道加洛那个杂种具体在哪条街,哪个门牌号,更不知道“剃刀”是不是真的在那边操加洛的女人,或者只是芬恩那个老杂种随口编出来耍他的。
复仇之路,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还要他妈的恶心。
但该做的事还得去做。
他拐进了一条更窄、更破败的小巷。
巷子两旁的垃圾桶堆积如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几只硕大的老鼠在垃圾堆里旁若无人地穿梭,对路过的戈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他也是这堆垃圾的一部分。
巷子尽头,一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店铺还在营业,招牌上用褪色的油漆写着“老乔伊当铺(Old Joey's Pawn)”。
老乔伊……
戈登的脚步顿住了。
一个尘封的名字,夹杂着一股旧木头、灰尘和廉价雪茄的味道,从他那被酒精泡得发胀的脑子里浮现出来。
乔伊·罗森伯格,一个干瘦的犹太老头,总是戴着一副厚得像瓶底一样的眼镜,永远一副胆小怕事、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的样子。
他这家破当铺,简直就是他那身老鼠皮的延伸,一样干瘪,一样充满灰尘和霉味。几十年如一日地缩在这肮脏的角落里,像个长在布鲁克林屁股上的、熟透了的脓包,安静地等待着和这座操蛋的城市一起彻底烂穿。
这里收一些码头工人偷来的工具,瘾君子当掉的结婚戒指,或者哪个倒霉蛋急需现金时抵押的破烂玩意儿,甚至还有不知道哪个妓女从嫖客那里顺来的金牙。
老乔伊靠着这点微薄的利差,勉强糊口,还得应付街区混混的骚扰,他们管这叫“社区维护费”,以及NYPD时不时的“消防安全检查”。
戈登认识老乔伊很久了。
他小时候在这条破街上鬼混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胆小的犹太老头是个在这里艰难求生的移民后代,每天都在担心下一顿饭在哪里,担心那些该死的黑帮会不会又来找麻烦。
后来戈登当上了巡警,尽管还是个菜鸟,而就在那个时候,老乔伊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小山姆——一个脑子里除了赌马就是女人的废物,因为该死的赌瘾,欠了附近一个爱尔兰帮派高利贷一大笔钱。
那帮疯狗可不讲道理,直接把小山姆打断了一条腿,扬言再不还钱就要砍掉他剩下的手指头,再把他那个刚过门的、据说还挺漂亮的女人抓去皇后区的妓院“工作”,直到把钱还清为止。
老乔伊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就要把这家赖以生存的破当铺卖掉。
是戈登,当时还他妈的天真地相信自己胸前的徽章能带来点狗屁正义的傻瓜戈登,知道了这件事。
他没走官方程序——那只会把小山姆送进监狱,然后高利贷照样会找上门,甚至变本加厉。
他利用自己对街区的熟悉,找到了那个爱尔兰帮派的一个小头目。
戈登私下里和他喝了几杯,摆平了这件事。
戈登救了小山姆,也救了老乔伊一家。
从那以后,老乔伊就把戈登当成了恩人。
一个“好警察”,操。
现在他才明白,在这片烂泥地里,好警察就是傻瓜的代名词。一个愿意伸手拉屎坑里的人一把的傻瓜。
后来戈登爬上去了,FBI。
穿上了狗屁西装,坐进了也许能防弹的黑色轿车。
看起来跟这条臭水沟格格不入,像块干净手帕掉进了粪坑。
但他偶尔还是会回来向乔伊“了解情况”?狗屁,实际上就是来榨老乔伊这点可怜的情报价值。
老乔伊呢,每次都像条见了主人的老狗,屁颠屁颠地,配合得像个婊子,偷偷把他拉进后面那间堆满破烂、比老鼠洞还小的储藏室。
端上一杯烫嘴的玩意儿,速溶咖啡,甜得能齁死人,估计是老乔伊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他会叨逼叨地说些街头巷尾的屁事。
哪个帮派又多收了两块钱保护费,哪个倒霉蛋的老婆又跟隔壁修水管的跑了。
全是些阴沟里的、不值一毛钱的情报。
但那都是过去了。
自从戈登被革职、被陷害成黑警的消息传开,他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他不知道老乔伊现在会怎么看他。
是像芬恩一样落井下石,在他伤口上撒一把盐,吐上一口唾沫,还是会像所有被体制和黑帮双重碾压的可怜虫一样,吓得连门都不敢开,恨不得立刻跟他划清界限?
戈登站在巷口,犹豫了片刻。
他口袋里的钱不多了,芬恩给的消息又太模糊。
他需要更精准的情报,需要一个至少……至少还记得一点旧情,不会立刻把他卖给出价更高的人的消息来源。
妈的,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就算他被当瘟神,又能失去什么?尊严?那玩意儿早在他妈的内部调查听证会上,被哈里森和那帮杂种按在地上操烂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深吸了一口巷子里那令人窒息的空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玻璃上布满裂纹、贴着“现金收购黄金珠宝”褪色贴纸的门。
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但嘶哑的响声,像一个濒死老人的咳嗽,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店铺里很小,也很乱,比戈登记忆中更加破败。
各种拆开的收音机零件、生锈的工具、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旧钟表、几把看起来像是玩具枪的破烂气枪、一堆堆发黄的旧书和杂志,胡乱地堆满了工作台和玻璃早已模糊不清的货架。
墙上挂着几幅褪色的圣像画,圣母玛利亚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眼神悲悯地看着这个肮脏的世界。
旁边却贴着一张玛丽莲·梦露搔首弄姿的海报,丰满的胸脯和廉价的印刷油墨一起,散发着低俗的诱惑,显得不伦不类,却又无比真实。
一个头发花白、几乎全秃、穿着沾满油污的灰色毛衣的干瘦老头正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腰,戴着那副标志性的厚眼镜,拿着放大镜,在一块怀表的机芯上鼓捣着什么。
他的手指因为关节炎而微微变形,像几根枯萎的树枝,但动作却异常稳定。
听到铃铛声,老乔伊吓了一跳,手一抖,放大镜差点掉在地上。
他嘟囔了一句带着意第绪口音的抱怨,然后缓缓地转过身,眯着眼睛看向门口。
“戈…戈登先生?上…上帝啊…您…您怎么来了?”当他看清逆光中站着的人影是戈登时,那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老乔伊的声音都在发抖,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看到老乔伊这副吓破了胆的样子,戈登的心沉了下去。
看来,恐惧已经彻底摧毁了这个可怜虫,那点旧情抵不过对麻烦的畏惧。
“放松点,乔伊,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戈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他甚至试图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尽管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估计比哭还难看。
“我只是……想跟你打听点消息。关于吉诺维斯家族的卡迈恩·加洛,还有他手下那个叫‘剃刀’的。”
“加洛?剃刀?”老乔伊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双厚厚的镜片后面,充满了纯粹的恐惧。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戈登先生,求求您,您快走吧!我只是个开当铺的糟老头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乔伊……”戈登试图靠近一步,老乔伊却猛地向后跳开,差点撞翻身后的货架。
“别过来!”老乔伊尖叫道,声音异常尖利,“您知道的,自从您……出事之后,”他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局里的人……哈里森副主管亲自派人来‘关照’过我!他们警告我,不准再跟您有任何来往!说您是……是危险人物!”
“他们还说……如果我敢帮您,他们就把我这家破店给封了,把我送去跟您作伴!”
老乔伊越说越激动,浑浊的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滴落在那肮脏的柜台上。
“还有那些意大利人!天呐!吉诺维斯家族的人也来过了!就是那个‘屠夫’加洛手下的‘剃刀’!他也来过了!他也警告我!说谁要是敢收留您,或者给您提供消息,就是跟整个家族作对!他们会……他们会把我的骨头一根根拆下来喂狗!”
老乔伊几乎快要瘫倒在地,他抓住戈登的风衣下摆,抬头哀求地看着他。
“戈登先生,求求您了!看在……看在小山姆的份上,您就放过我吧!我只是个想活下去的糟老头子!我还有孙子要养……我惹不起他们!我谁都惹不起啊!”
戈登看着老乔伊这副涕泪横流、彻底崩溃的样子,心中那点希望彻底熄灭了。
他原本以为,那份救命之恩,至少能换来一点信任和帮助。
但现在看来,在绝对的恐惧面前,所谓的恩情,狗屁都不是。
哈里森和加洛的名字,就像两座大山,压垮了这个可怜虫最后一丝勇气。
恐惧已经彻底摧毁了他。
他就像街边那些被碾死的流浪狗一样,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摇尾乞怜的本能。
戈登叹了口气。
他轻轻地地推开了老乔伊抓着他衣服的手。
“我知道了,乔伊。”
“抱歉,打扰你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家同样充满了绝望气息的当铺。
这里和他藏身的公寓一样,都是这个操蛋城市里,无数个正在慢慢腐烂、等待死亡降临的角落。
就在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准备拉开这扇隔绝了希望的破门时,身后传来了老乔伊带着哭腔的、压抑着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蚊子叫。
“等等……”
戈登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回头。
他怕自己回头看到的,依旧是那张写满了恐惧的脸。
“你……你刚才问……卡迈恩·加洛?还有那个‘剃刀’……安东尼·马洛内?”老乔伊的声音依旧在发抖,但他似乎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强迫自己说下去。
戈登缓缓地转过身。
老乔伊扶着柜台,勉强站直了身体。
他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眼里满是挣扎,犹豫,最终……似乎是某种破罐子破摔的决心。
“那些杂种……他们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记得……”老乔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哈里森……还有那个该死的‘剃刀’……他们都来过……不止一次……”
戈登的心脏猛地一跳。
老乔伊走到店铺最里面,在一个堆满了破烂电器的、散发着霉味的角落里,吃力地搬开一个沉重的旧电视机箱——那玩意儿估计比戈登的年纪还大,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块颜色略有不同的、松动的砖头。
他小心翼翼地抠出那块砖头,从后面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扁平的小铁盒。
铁盒已经生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他把铁盒放在柜台上,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些零散的东西:几张发黄的当票存根,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小记事本,还有……几张被折叠起来的、看似普通的收据。
“这些……”老乔伊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指着那些当票存根,“是一个月前,一个叫‘瘦皮猴’的小子拿来当的。我知道他,是跟着‘剃刀’混的。他说……是他们‘干活’时顺手拿的一些‘小玩意儿’。我不敢多问,给了他五十块钱就打发走了。但我偷偷记下了上面的编号……”他指着存根上的一串模糊的数字。
戈登眯了眯眼,当铺有义务记录当品的特征,有时这些记录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老乔伊又拿起那本小记事本,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日期和简短的描述。
“这个……是‘剃刀’自己前几天过来当东西时,喝醉了,吹牛逼时说的……”老乔伊的声音更低了,他凑到戈登耳边,几乎是用气声说道,“他说……他最近在皇后区阿斯托里亚那边……傍上了一个‘大人物’的女人……很有钱……出手很大方……住在34街……靠近迪特马斯大道……门牌号好像是151……对,就是151公寓……”
34街151号公寓!阿斯托里亚!
线索对上了!而且是具体的门牌号!
戈登的心脏开始狂跳。
他看着老乔伊,眼神复杂。
老乔伊告诉他这些,冒了很大的风险。
“乔伊……”
“别说了,吉姆。”老乔伊打断了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你快走吧!趁现在没人看见!那些杂种……他们随时可能会来!”
他把那本记事本塞进戈登手里,又指了指柜台上的铁盒。
“这些……你也拿走。别留在这里,万一他们搜查……”
戈登看着老乔伊那张写满了恐惧和担忧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戈登接过记事本,又拿起铁盒里的几张关键的当票存根。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百美金,放在柜台上。
“乔伊,谢谢你。这钱……给小山姆,让他……学点好。或者……你自己留着,离开这里,去个安全的地方。”
老乔伊看着那叠钱,眼眶又红了。
他没有去拿,只是用力地摆了摆手,催促着。
“快走!快走……”
戈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钱留在柜台上,转身迅速离开了当铺,他没有再犹豫,直接消失在布鲁克林阴沉、湿冷的街道尽头。
老乔伊看着戈登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柜台上那叠绿色的美金,身体颤抖着。
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可能会葬送一切的决定。
但他妈的,至少在死之前,他做了一件……像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