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永昌元年,九月二十日,
陆沉来到此世的第十八日。
广安城,西坊营。
此地本是广安守军的驻所,占地颇广,校场宽阔,营房连绵。
在陆沉与王幼安一番深谈,透露了那布武天下的宏愿之后,其大感动,不过两日,
王幼安便以河阳道暂摄政事的身份,雷厉风行地将这处营盘彻底清空并修缮了一番,
连带地契文书,一并送给了陆沉,作为他那新立武盟的驻地。
此刻,西坊营内,人声鼎沸,与往日的肃杀军旅之气截然不同。
巨大的校场之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粗略看去,竟有数千之众。
营门之外,更是车马簇簇,人流如织。
两扇新漆的朱红营门大敞,但门前却设了一道栅栏,由八名腰佩弯刀、神色冷峻的汉子把守。
栅栏外,等候入内的队伍排出数十丈远,各色人等皆有,锦衣华服者与布衣平民混杂,但无一例外都被拦在外面。
栅栏入口处,设有一张长案,三名门房,收受拜帖礼物,高声通名。
他们身后,几名健仆忙着将收到的贺礼分类登记,抬到一旁临时搭建的棚子下堆放。
那棚子里已然堆积了不少箱笼、锦盒,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各色光泽。
“城南李记布行,献上等苏缎百匹,玉如意一对,恭贺武盟成立!”
“城西张氏米行,奉白银五百两,精米五十石,祝武盟威震河阳!”
“河阴道赵家,献紫金铜人像一尊,百年山参两支,东海明珠一斛!祝武盟成立!”
……
唱喏声此起彼伏,贺礼从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到药材特产、兵器甲胄,应有尽有。
营门外排队的人群翘首以盼,既想一睹那位传说中陆宗师的风采,也想看看这新立的武盟究竟是何等气象。
校场北面,临时搭建了一座丈许高的木台,铺着红毯,显得颇为隆重。
木台后方,则是一座三层的石砌塔楼,本是军中瞭望指挥之用。
此刻,陆沉便独自一人,负手立于塔楼顶层敞开的望台之上。
他依旧是一身玄黑衣袍,
如墨的长发随意披散,俯瞰着下方那场因他而起的喧嚣。
指尖,缓缓捻动着念珠。
从这高处望去,
营门处的喧闹、校场中的人群,乃至更远处广安城的街巷屋宇,尽收眼底。
他就像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下方校场的人群,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部分。
最靠近木台、位置最好的区域,摆放着数十张梨花木椅,坐着的大多是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彼此间低声寒暄,眼神却不时瞟向高台,
更不时望向塔楼顶端那道隐约的身影,目光中充满了忌惮。
陆沉的传闻早已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广安。
这等人物立盟,谁敢不卖几分面子?
即便心中不以为然,表面功夫也需做足。
在这群“贵宾”之后,则是站着年纪不一、但大多精气神饱满的年轻人。
他们是从全城乃至周边招募而来的“好武后辈”,
其中不乏各家派来“投石问路”的子弟,总共一百人。
而校场的左右两侧,则显得朴素许多。
左侧是六百名青壮男子,年龄多在二十上下,大多面色黝黑,手掌粗糙,
他们是这三日里,陆沉遣人从广安城内外的贫苦人家、流民之中招募而来的。
右侧,则是三百名年纪在十岁以下的孩童。
同样来自城中贫苦之家,甚至有不少是失去父母的孤儿。
这便是陆沉为武盟草创的骨架,
以城中各家“俊杰”为表,以贫苦青壮为骨,以孩童为血。
此刻,木台之上,主持这场武盟成立大典的,
赫然是伤势未愈、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妙仁。
这位落霞谷的真人,穿着一身道袍,站在铺着红毯的高台上,
面对着下方数千道目光,表情颇有些不自然,
妙仁干咳一声,运劲放声,使声音清晰地传遍校场:
“……夫武,止戈为武,乃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之基业……
今有陆沉,陆宗师,悲天悯人,见天下百姓孱弱,易遭荼毒,
故欲立武盟,聚天下有志之士,传强身之术,授护命之技,
使天下百姓,人人如龙,再不惧外侮内乱……”
他的声音平稳,但所说的内容,却让台下不少世家豪强代表眉头微蹙。
但看了看塔楼顶端那道身影,无人敢出声质疑。
妙仁的讲话乏善可陈,多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
台下众人,除了那些被招募的青壮孩童听得一脸认真外,
其余人多是心不在焉,只等着这过场快点走完。
终于,在一段冗长而枯燥的陈述后,妙仁提高了声调,宣布道:
“……故此,老夫妙仁,受陆宗师之托,于此宣告,
武盟——
今日成立!”
话音落下,台下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至极、近乎夸张的掌声。
就在这片喧嚣中,
塔楼顶端,
一直静立如雕塑的陆沉,
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玉樽,没有看塔下任何人,
而是遥对那高悬于苍穹的煌煌大日,
放声长吟,声音久久回荡在广安城的上空:
“江鲫成龙无数,谁人可钓乾坤鲤?”
“昆仑自倒,沧溟任覆,苍生皆蚁。”
“十五日间,竟斩断、逝川流水。”
“笑古今敌手,星沉月落,须臾事,青锋里。”
“曾见胡尘万里,尽腥膻、山河危矣。”
“金戈铁骑,灰飞烟灭,寒芒初试。”
“独坐苍穹,九州霜冷,孤灯犹炽。”
“问苍茫宙合,英雄二字,刻何人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