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收回目光,继续捻起那串已然出现裂痕的漆黑念珠。
指尖摩挲着那道细微的瑕疵,冰凉的触感让他翻腾的思绪沉淀下来。
他遥遥望去,视野穿透逐渐稀薄的尘烟,落在远处那片被广安轻骑聚拢起来的区域。
那是溃逃胡人的残部。
百万之众,铺陈于数十里原野,纵使他神通盖世,劲气化蟒如林,横扫千军如卷席,
也终究难以做到滴水不漏、完完全全的灭尽。
总有一些运气稍好,或处于边缘,或反应迅捷的漏网之鱼。
有一些逃窜,在所难免。
他的目光在那片惶恐不安、挤作一团的人群中扫过。
人头攒动,衣袍杂乱,面上尽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眼扫去,心神微动,已然有了计较。
“大概一万三千出头……”
陆沉心中默算,
“不算少,
毕竟是从百万军中挣扎出来的残渣。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少得可怜了。”
北胡,纵横草原的霸主,其全族人口,
根据他得来的信息,鼎盛时期也不过一百四十余万。
这包括了所有能上马控弦的战士,以及他们赖以生存的妇孺老幼。
先前在河阳腹地,剿灭阿史那·腾格里的前锋,
以及零星扫荡那些敢于据城顽抗或四处劫掠的胡骑,
零零总总,加起来,已打杀了不下十万。
如今,在这王庭主力所在,
被他以千蟒四方极道真功犁庭扫穴,湮灭的又何止百万?
即便算上此刻可能还在河阳腹地某些角落或因距离过远尚未被他波及的那部分胡人先锋,
满打满算,恐怕也就二十万左右。
而且群龙无首,各自为战,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经此一役,
这曾经叱咤风云、屡屡南侵、视北地雍人如两脚羊的草原民族,
其能战之兵几乎损失殆尽,青壮男丁十不存一。
眼前这一万三千多名惊弓之鸟般的俘虏,也多是老弱妇孺。
更何况,据他所知,草原深处正经历着空前的“白灾”,酷寒席卷,牲畜冻毙,已变得无法居住。
他们,恐怕都难再凑出十万人口。
相等于他一个人,以一己之力,近乎打灭了一个族群。
这便是伟力归于己身的魅力啊!
不过……
陆沉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异常的弧度。
“我陆某人心善,”
他于心中默道,
“见不得这族群消散,文明蒙尘的惨剧。”
虽说这群胡人劫掠成性,文化粗陋,实在没多少值得称道的“文明”底蕴,
但,
“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用力,那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一丝,
“我陆某人,也愿尽一份力,愿意帮助这……能歌善舞的族群,重建家园,延续血脉。”
当然,这重建的方式,延续的形态,需由他来定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克制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拔野古骑着那匹枣红马,飞快地驰到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
他身上铠甲沾染着血污与尘土,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陆沉时挥之不去的敬畏。
他快步走到陆沉身后数步外,躬身抱拳,声音因之前高强度指挥的呼喊而有些沙哑:
“陆宗师!溃散的胡虏已大致收拢,约有一万三千余众,请宗师示下,该如何处置?”
他的目光低垂,不敢直视陆沉的背影。
如何处理这上万俘虏,是个极大的难题。
全部坑杀?有伤天和,且恐激起拼死反抗,虽不怕,但总归麻烦。
放归草原?无疑是纵虎归山,遗祸未来。
羁押看管?需要消耗大量的粮草和兵力。
陆沉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捻动念珠的动作。
他只是又淡淡地扫了一眼远方,
“车轮以上的,”
陆沉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雄。”
短短几字,让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骇。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劝谏的话语在喉咙里滚动,
却在触及陆沉那冷漠侧影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寒意冻结,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先让那个呼裕领着。”
陆沉继续吩咐,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呼裕,是之前那个被他俘虏、为了活命声称“爱大雍”、“想当大雍的狗”的胡人斥候,
如今已是这批俘虏中“亲雍”的代表。
“看看有哪缺苦力,送过去便是。”
陆沉补充道。
拔野古喉咙干涩,垂首应道:“……是!末将明白!”
陆沉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另外,再申饬下那些江南兵丁,”
“让他们尽快剿灭河阳境内残余胡虏,不得拖延懈怠。
其所俘降兵,无论多少,一并给我押送到广安,
我另有他用。”
“另有他用?”
拔野古心中再次一凛,不敢细想这“他用”究竟是何用意,只是连忙应下:
“是!末将即刻传令!”
吩咐完毕,陆沉似乎对此间事务已失去了兴趣。
他看了看周围的千里白地,又抬头望了望南方广安城的方向。
他停下捻动念珠的手,随意地将那串出现裂痕的念珠抛向拔野古。
拔野古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入手只觉一片冰寒,那细微的裂痕硌在指间。
他捧着念珠,有些茫然无措。
“我先回广安了。”
陆沉的声音传来,依旧平淡,
“这里的残局,你自行处理吧。”
话音即落,未等拔野古有任何反应,他身前那道玄黑色的身影,便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
一阵极其细微的扭曲波动之后,骤然消散不见。
没有风声,没有音爆,甚至连一丝移动的残影都未曾留下。
就像是凭空蒸发,融入了这片天地之间。
拔野古僵立在原地,手中捧着那串冰冷的念珠,瞪大了眼睛,
看着陆沉之前站立的那片空地,久久无法回神。
耳边,只剩下远方俘虏隐隐的啜泣呜咽,
风中带来的淡淡血腥,以及手中这串带着裂痕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