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之上,溃逃的规模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最终演变成了席卷一切的、歇斯底里的亡命洪流。
马蹄践踏,人体冲撞,哭嚎与尖叫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
无数胡人如同被捣毁了巢穴的蝼蚁,向着远离那片死亡黑云的方向疯狂奔窜。
他们丢掉了象征勇武的弯刀,抛弃了承载财富的包裹,甚至将挡路的同伴推倒在地,
任由无数只脚从其上践踏而过,只为了争取那微不足道的一线生机。
天空之中,那由陆沉劲气所化的死亡领域,变得愈发狰狞可怖。
翻涌的黑云不仅面积在扩张,同时也愈发狂暴。
飞舞的黑色巨蟒数量激增,它们不再满足于单一的扑击,
而是开始相互缠绕、汇聚,形成了一道道小型的、接天连地的黑色龙卷风!
这些黑色龙卷风,在大地上疯狂移动、旋转。
它们所过之处,不仅将触及的一切绞得粉碎、湮灭成虚无,更产生出恐怖的吸力。
那些试图从侧面逃离、或者距离稍远的胡人,往往还来不及庆幸,便被那强大的吸力硬生生从地面上拔起,
惨叫着卷入那高速旋转的黑暗漩涡中心,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龙卷风的呼啸声、黑蟒撕裂空气的嘶鸣,
声势浩大,凶戾滔天,仿佛要将这片天地都彻底撕碎!
……
毗伽僵立在马背上,脸色苍白如纸,握着缰绳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他不再需要凭借模糊的直觉去猜测了。
远方那清晰可见、正朝着王庭方向缓缓移动的、吞噬光明的黑云,
那在黑云下肆虐的、如同魔神触手般的黑色龙卷和无数巨蟒,以及那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的气息……
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让他心悸不已、夜不能寐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这不是天灾!绝非什么自然变幻!
这分明是纯粹的人祸!
是有人要一举清洗掉他的百万大军!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毗伽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轻微声响。
他纵横草原数十载,见过尸山血海,经历过无数恶战,但也未曾见识过有人以这等手段来对付与他!
“空尘那老秃驴在哪?!”
毗伽猛地扭头,声音因为惊惧而显得有些嘶哑,目光如同被困兽般扫向左右,
“快去把他找来!这老东肯定知道些什么!快去!”
左右亲信将领和侍卫们面面相觑,脸上同样写满了惶恐。
一名负责与沙门联络的人硬着头皮,颤声回道:
“回……回禀可汗!
空尘……自从离开大营后,便没再回来!
此后沙门之人更是大量外出。
如今营中,只有沙门首座空觉,以及……以及一些小沙弥留守。
据空觉所言,空尘是……是去寻觅一段重要的缘法了……”
“寻觅缘法?!“毗伽闻言,先是愣住,随即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猛地冲垮了恐惧,瞬间烧红了他的双眼!
他额头上青筋暴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在这等关头,他去寻他妈的什么缘法?!
老秃驴!他早就知道!
他定是早就知道有此大难,所以才带着人溜了!
把我百万大军留在这里等死!!”
暴怒之下,毗伽猛地抽出腰间的镶金马鞭,狠狠一抽空气,发出啪的爆响!
“传令!全军——不,王庭本部所有能动的人,立刻后撤!转向西北!避开那鬼东西的锋芒!快!!”
毗伽声嘶力竭地吼道,
“金狼卫!跟我走!”
他看也不看一眼,他那象征着汗王威严的、需要数十头牛拉动的移动宫殿,
弃了身下仪马,直接翻身跃上亲兵牵来的一匹汗血宝马,
一拉缰绳,就要在最为精锐的金狼卫簇拥下,向着与黑云移动相反的方向逃离。
“还有!”
毗伽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对着身边一名千夫长厉声吩咐,
“巴鲁!你带一队人,去把留在营里的那些沙门秃驴,全都给我‘请’过来!
一个都不准放过!快去!”
命令下达,王庭核心区域顿时陷入了一片更加剧烈的混乱。
号角声凄厉地响起,却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仓皇撤退的悲鸣。
将领们大声呼喝着,试图收拢本部兵马,但在那越来越近的死亡威胁和溃兵潮的冲击下,命令的执行变得困难无比。
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抢夺马匹,或者干脆撒开双腿狂奔,为了争夺逃生的通道,甚至不惜对昔日的同伴拔刀相向!
毗伽在金狼卫的严密护卫下,开始艰难地逆着溃散的人流,向着西北方向“转进“。
他不断回头,望向那片如同活物般缓缓逼近的死亡黑云,看着那黑云之下,
一道道黑色龙卷如同巨神的犁铧,在大地上划出清晰的、代表彻底毁灭的痕迹。
就在这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的时刻,毗伽派出的千夫长巴鲁,
终于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金狼卫,
驱赶着几十个穿着土黄色僧袍、神色仓皇惊惧的沙门僧人,跌跌撞撞地追上了毗伽的队伍。
为首的,正是留守营地的沙门首座,空觉。
他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面容原本带着几分宝相庄严,但此刻在极致的恐慌和狼狈之下,那点庄严早已荡然无存。
毗伽勒住战马,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空觉和他身后那些瑟瑟发抖的年轻沙弥。
他猛地抬起马鞭,指向远方那已经清晰可见、连天接地般的恐怖景象——
翻滚的黑云,肆虐的龙卷,以及那黑云前方不断被清理出来的“真空”地带。
“空觉!”毗伽厉声质问道,
“你们这些秃驴整天神神鬼鬼的!
空尘那老贼秃跑得比兔子还快!说!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有此灾祸?!
既然知道,那你们知不知道怎么对付那鬼东西?!快说!”
空觉首座被毗伽如同实质的杀气压得抬不起头,他双手合十,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低垂的眼睑下闪过一丝苦涩,
最终只是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一句佛号:
“怛钵提耶……”
随后,便紧闭嘴唇,不再发一言。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能说什么。
空尘上师离去前的交代语焉不详,只言“缘法将至,祸福难料”,让他们静心持诵,等待结果。
可这哪里是“难料“?这分明是灭顶之灾!
面对这等天灾,他一个小小的首座,又能有什么办法?
“怛钵提耶?好一个怛钵提耶!“
毗伽见空觉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他看了一眼身后,那死亡黑云推进的速度似乎比他们逃跑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分,
甚至已经能看到零星探出的、较小的黑色巨蟒,
如同戏耍猎物般,在他们队伍后方几十米处掠过,将几个跑得慢的溃兵瞬间化为飞灰,
吓得前方众人魂飞魄散,哭喊声更加凄厉。
“好!既然你们没用,留着也是废物!”
毗伽眼中凶光毕露,猛地一挥马鞭,对巴鲁厉声下令,
“除了空觉,其他这些小秃驴,全都给我宰了!一个不留!”
“是!”巴鲁毫不迟疑,狞笑着应道,挥手示意手下动手。
顿时,一片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那些小沙弥,在金狼卫锋利的弯刀下,
瞬间便被砍倒在地,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片刻后,就连尸体也被后续奔逃的马蹄践踏得不成形状。
空觉首座听着身后弟子们临死前的惨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但他依旧死死闭着眼睛,嘴唇翕动,似乎在默诵经文。
“把空觉给我拴起来!”
毗伽的声音冷酷如冰,
“让他跟在队伍最后面,拖着走!”
两名金狼卫立刻上前,用浸过油的粗牛皮绳,死死捆住空觉的双臂,
将绳子的另一端,牢牢系在了一匹强壮战马的马鞍之后。
“走!”毗伽不再多看空觉一眼,一夹马腹加速起来。
金狼卫们忠实地执行着命令,他们此刻也已经被身后那越来越近的死亡阴影吓得几乎崩溃,声音都扭曲变形,
一边疯狂抽打着坐骑,一边挥舞着弯刀,对着前方任何敢于阻挡去路的人,厉声咆哮:
“开路!开路!凡是挡在前面的都给我杀了!
快!快跑!只要能跑出这鬼地方,我们就能活命!”
被粗糙的牛皮绳死死拴住,空觉首座如同一个破败的玩偶,被疾驰的战马粗暴地拖拽着,
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上翻滚摩擦。
僧袍瞬间被撕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昏厥。
尘土灌满他的口鼻,窒息感阵阵袭来。
在意识模糊的间隙,他努力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望向天空。
恰好看到一道凝练的黑蟒,悄无声息地掠过队伍的最后方,
将几名跑在最后的金狼卫连同他们的战马,瞬间化为乌有。
那冰冷的、毁灭一切的气息,几乎已经触手可及。
空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
他再次艰难地合十那双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又默念了一句佛号:
“怛……钵……提……耶……”
话音未落。
下一刻,
一道比之前更加粗壮、更加凝实的、由劲气化作的黑蟒,
自翻涌的黑云中电射而出,瞬间掠过了他被拖行的身体。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这空觉首座,就在毗伽逃亡队伍的最后方,在那无数仓皇背影的映衬下,
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
悄无声息地,
化作了漫天飞灰,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仿佛,他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