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之内,金盆炭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些许残温对抗着后半夜刺骨的寒意。
毗伽躺在铺着数层厚实熊皮的卧榻上,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尽是尸山血海,
有雍人百姓绝望的眼神,有怀远城冲天而起的火光,
更有那日南方天际昙花一现的巨人,投下冷漠无情的俯瞰。
最后,梦境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黑暗之中,似有无数冰冷的竖瞳同时睁开,齐刷刷地向他看来!
“呃!”毗伽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一股强烈到几乎让他窒息的不安感死死攫住了他。
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环顾四周,帐内一片漆黑,唯有帐帘缝隙透入一丝微弱的天光。
“来人!”他声音沙哑地低吼,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
帐外守卫的亲兵闻声立刻掀帘而入,手持弯刀,神色警惕:“可汗!”
就在亲兵踏入的刹那,毗伽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帐外隐隐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
却又与往常黎明时分营地苏醒的躁动时截然不同的杂音。
那声音极其遥远、模糊,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听不真切,但其中似乎夹杂着某种喧嚣,
仿佛无数人同时奔逃践踏所引起的沉鸣!
是他太紧张,出现了幻听?还是……
毗伽的心猛地一紧,那股自从南下以来就萦绕不散的不安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他霍然起身,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仅着寝衣,一把推开身前的亲兵,大步冲出王帐!
帐外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站在王帐前的高台上,极力向远方眺望。
王庭核心区域尚且一片寂静,大部分营帐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巡逻的火把在移动。
视线所及的近处,一切如常,但当他凝神望向更远方,
那些仆从部落和附庸辅军驻扎的、位于营地最外围的广袤区域时,
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天色尚未放亮,东方只有一线微乎其微的鱼肚白。
在那片遥远的地平线附近,光线似乎……格外黯淡?
并非云层遮挡的那种自然阴暗,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适的……晦暗?
仿佛有一层极淡的、流动的墨色,涂抹在了那片天空与大地交界之处。
同时,那隐约传来的嘈杂感,似乎也正是从那个方向而来。
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毗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百万大军的营盘连绵数十里,信息传递本就迟缓,外围区域的些许动静,传到王帐中枢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但他凭借的是多年来养成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他,
这绝非普通的营啸能解释的感觉!
一个模糊的画面忽然在他脑中浮现出来——
冲天的火光在多个地点燃起,黑烟滚滚,如同扭曲的巨人伸向尚未完全明亮的天空。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片区域的上空,隐隐笼罩着一层流动的黑雾,
并且这黑雾在不断扩散,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着更多的天空!
“怎么回事?!”
毗伽厉声喝问,目光扫过身边被惊动而聚集过来的将领和侍卫,
“外围为何如此喧哗?那边天际为何如此晦暗?为何没有及时来报?!
左右被他问得一愣,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大多露出茫然之色,不知哪里有什么喧嚣。
一名万夫长凝神听了片刻,又眯眼看了看远方,迟疑地回道:
“可汗,属下并未听到太大异常声响,许是某些部落清晨躁动?
至于天色……黎明前夕,光线晦暗也是常事。
王庭营地广阔,便是出了一些差错,消息传递也不是那么便捷。”
其他人也大多附和,他们确实没有毗伽那般强烈的不安和敏锐的感知。
毗伽闻言,知道部下所言不无道理,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绝不是小事!
“立刻派人!”
他不再犹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选派得力精骑,快马加鞭,直奔辅军外围区域查看!
我要立刻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营啸?溃乱?还是有敌军袭扰?!
“同时,调集我的金狼卫,加强王帐防卫!
各营将领立刻召集本部,约束士卒,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更不许随意靠近王庭核心区域!”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一队由一名百夫长带领的二十人的精锐骑士,立刻翻身上马,
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那片火光冲天、混乱不堪的辅军区域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沉重的号角声在王庭核心区域响起,
隶属于毗伽直接指挥的最精锐的金狼卫开始调动,
刀出鞘,箭上弦,将王帐区域团团拱卫起来,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而紧张。
毗伽站在王帐前,目光死死盯着远方那片在他感觉中愈发“晦暗”的天空,拳头紧握。
他心中的不祥预感,非但没有因为措施的采取而减弱,
反而随着时间推移,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愈发汹涌。
那隐约的嘈杂声,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
脱脱带着二十名骑士,拼命鞭打着坐骑,朝着辅军区域狂奔。
越是接近,他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起初,还只是听到隐隐的喧闹。
但随着距离拉近,那声音变成了震耳欲聋的狂潮!
哭喊声、尖叫声、马匹受惊的嘶鸣声、兵刃偶尔碰撞的声音、以及无数双脚践踏大地的轰鸣声……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
视线所及,原本应该井然有序的辅军营盘,此刻已彻底崩溃。
无数衣衫不整、甚至赤身裸体的辅军,如同没头的苍蝇般,哭爹喊娘地从他们的营地中涌出,
脸上带着极致的恐惧,不顾一切地朝着王庭所在的方向亡命奔逃!
他们丢掉了武器,抛弃了财物,甚至推搡、踩踏着挡路的同伴,只求能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而更前方,那些原本负责弹压、维持秩序的王庭外围部族营地,
此刻似乎也受到了冲击和感染,开始出现了骚动和溃散的迹象!
有人试图阻拦这些疯狂的溃兵,却被更大的人流冲垮、裹挟,最终也加入了逃亡的洪流!
“拦住他们!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脱脱百夫长脸色铁青,对着手下吼道。
他自己则策马冲向一个看起来稍微镇定些、正随着人流奔跑的王庭部族勇士。
“站住!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溃逃?!”
脱脱马鞭一指,厉声喝道。
那被拦住下的胡人,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他指着身后的方向,语无伦次地嘶喊道:
“蛇神!蛇神发怒了!好多黑色的巨蟒!在吃人!它们吃人啊!
大人,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它们就要过来了!”
说完,他一把推开脱脱伸过来的手,如同躲避瘟疫般,
一头扎进逃亡的人流中,瞬间消失不见。
蛇神?黑色巨蟒?吃人?
脱脱愣住了,这和他预想的营啸或者敌军袭击完全不同!
这简直是荒谬的疯话!
“妖言惑众!临阵脱逃,乱我军心,该杀!”
脱脱勃然大怒,认为这是懦夫为了逃跑编造的借口。
他立刻指挥手下骑士,开始强行拦截那些逃亡的溃兵,尤其是那些口中喊着“蛇神”、“黑蟒”的。
“啪!”
一名刚刚喊出“蛇神来了”的溃兵被骑士用套马索绊倒,
脱脱策马上前,手中的马鞭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抽在那溃兵的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闭嘴!再敢胡言乱语,惑乱军心,老子砍了你的头!”
脱脱面目狰狞地怒吼,
“都给我停下!拿起你们的刀!
跟着我,回去将他们挡住!谁敢再跑,这就是下场!”
他试图用暴力,将这股崩溃的势头压制下去,将这些溃散的辅军重新组织起来。
在他看来,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敌人,只要王庭本部大军稳住阵脚,这些仆从军的骚乱终究可以平息。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他错了。
鞭打和呵斥,在绝对的、蔓延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些被拦下的溃兵,虽然暂时因为武力而停滞,但他们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惊惶,身体不住地颤抖,
不断回头望向那黑暗蔓延的方向,仿佛那里有择人而噬的魔鬼。
而且,溃逃的人流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多,
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脱脱和他手下这区区二十人组成的脆弱防线。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那远处天空中的黑雾,似乎……更近了!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抑感,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连他座下的战马都开始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恐惧的悲鸣。
脱脱挥舞马鞭的手臂,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吞噬了黎明曙光的深邃黑暗,
听着耳边越来越近、如同海啸般的崩溃之声,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
也许……那个人说的,并不是疯话?
就在他心神动摇的刹那,异变陡生!
前方溃兵洪流的尽头,那翻涌的黑雾之中,
猛地“探”出了数百条完全由阴影凝聚而成的、粗壮无比的黑色“触手”,
它们无声地撕裂空气,以一种超越视觉捕捉的速度,瞬间掠过了最后一批还在奔逃的溃兵!
没有惨叫,没有抵抗。
那些被黑蟒掠过的溃兵,连同他们的马匹,就如同烈日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化作飞灰,瞬间湮灭!
脱脱百夫长和他手下的骑士们,眼睁睁看着这超越理解的一幕发生在眼前,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边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马鞭,从脱脱僵硬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