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星星点点，大部分已然熄灭或只余微弱的炭火。
后半夜的寒气愈发刺骨，空气中弥漫着马粪、皮革、未散尽的烤肉油脂以及隐隐的血腥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
除了偶尔传来的、巡夜骑兵马蹄踏过冻土的沉闷声响，
以及某些营帐中传出的、守夜人难以抑制的沉重鼾声，整个王庭营地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睡。
连续的行军劫掠，消耗了这些胡人大部分的精力，此刻正是人困马乏之时。
就在这片沉寂之中，王庭核心区域边缘，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如同脱兔般从一顶不起眼的牛皮小帐里钻了出来。
他们动作敏捷，借着营帐和辎重车辆的阴影，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几处尚有火光的哨位，
朝着营地外围、那些仆从部落和附庸军驻扎的混乱区域摸去。
“乌鲁！乌鲁！快点！别磨蹭！赶快走！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一道刻意压得极低、却因极度焦急而显得尖锐的声音在前方催促道。
说话的是一个身形相对瘦小、面容带着几分与普通胡人不同的精明之色的年轻人。
他一边紧张地回头张望，一边不断挥手示意身后的人跟上。
被他唤作乌鲁的，则是一个身材极为魁梧雄壮的胡人汉子，肌肉虬结，几乎要将身上那件皮袍撑裂。
他动作看似有些迟缓，不紧不慢地跟着，嘴里还嘟囔着抱怨：
“布罕，真不知道你小子发什么疯，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喊我跟你一块儿溜出来……
这要是被兀良哈手底下那些‘猎狗’抓到了，咱们俩怕不是又要被吊起来，
用蘸了盐水的马鞭抽个半死……”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显然对这布罕突如其来的行为充满了不解。
布罕见乌鲁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更是焦急万分，仿佛有团火在烧。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拽住乌鲁粗壮的手臂，力道之大，竟让乌鲁这等壮汉也踉跄了一下。
布罕凑近他耳边，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乌鲁！叫你平日里不好好念经，光知道埋头苦练沙门那些打磨力气的笨法子！
空有一身傻力气，如今大祸都要临头了，你竟然还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乌鲁被布罕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一愣，脸上的睡意驱散了几分，
但随即又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说道：
“布罕你莫不是在说梦话？我们能有什么祸事？
你睁大眼睛看看，这里是我王庭所在！百万大军！旌旗遮天，勇士如云！
那些懦弱的雍人，早就被我们杀破了胆，像地老鼠一样躲在洞里瑟瑟发抖呢！
怎么可能有胆子过来找死？哈！我昨天还带着几个人，
在城里一个塌了半边的宅子地窖里，找到一个藏起来的雍人小孩，
啧啧，不得不说，这雍人真是细皮嫩肉！”
他咂摸着嘴，仿佛还在回味，完全没有注意到布罕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
布罕气得几乎要吐血，他用力拽着乌鲁，强迫他加快脚步，同时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乌鲁！我如今虽然比不得那些佛法精深的老秃驴，
但我好歹也念了这么些年的经文，已能勉强做到‘觉险而避’的地步！
这几日，越是跟着大军往南走，我这心里就越是堵得慌，
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
尤其是在这王庭大营之中，更是让我夜不能寐！”
他喘了口气，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恐惧，指着南方漆黑的夜空：
“你想想！前些日子，南方天上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那尊顶天立地的银色巨神！
那怕不是……怕是雍人供奉的神灵，见我们屠戮了太多城池，要显灵降下神罚，
把我们全都拍死在这里啦！”
乌鲁听着布罕这番神神叨叨的言论，看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他拍了拍布罕瘦削的肩膀，浑不在意地笑道：
“布罕啊布罕，我看你是经书念多了，把脑子念糊涂了！什么神灵显圣，屁话！
真要有什么狗屁神灵，我们草原儿郎纵横万里，杀了多少人，怎么不见他们放个屁？
那巨人，只是南边那些装神弄鬼的道人搞出来的把戏，看着吓人，现在不也没动静了？
再说了，如今沙门的大师们，不也跟我们王庭大军在一起吗？
有上师的佛法庇佑，能出什么事？
真要有事，大汗早就下令了，
哪轮得到我们在这里瞎操心？”
“你！……你简直愚不可及！”
布罕见自己无论如何解释，对方都油盐不进，又急又怒，猛然回过头，伸出手指就要直戳乌鲁的脑门。
然而，他的话刚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了。
借着旁边一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残余的、摇曳不定的光芒，他清晰地看到，
乌鲁那张原本带着浑笑和不在乎的粗犷脸庞，在短短一瞬间，血色尽褪，变得一片惨白！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铜铃般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
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在原地，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这是怎么回事，乌鲁？莫不是犯了什么病？”
可乌鲁却是一脸惊惶地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抬起手颤抖地向布罕的身后指着，
说道：“长生天在上……蛇神！真的有蛇神……”
布罕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比刚才强烈十倍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顺着乌鲁那颤抖得几乎抬不起来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猛地回头望去。
下一刻，布罕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收缩到了极限！
只见远方，那原本应该开始泛起鱼肚白、预示着黎明将至的东方天际，
此刻，竟被一片无比浓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云层”所笼罩！
不！那不是云！
那是一片正在急速移动、翻滚奔腾的黑色浪潮！
而就在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中，
无数条粗壮、扭曲、完全由墨色阴影凝聚而成的巨蟒，
正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
它们的身形在昏暗的天光下若隐若现，成千上万，数不胜数！
一双双冰冷、空洞、不含丝毫生命情感的竖瞳，
齐刷刷地望向王庭大营的方向！
那些黑色巨蟒，无声地嘶鸣着，以一种超越凡俗理解的速度，
朝着他们所在的、这片绵延数十里，
尚在沉睡中的王庭，汹涌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