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站在院里的柿子树下，眼睛看着山间。参慈告诉我，她已经很久没有讲过话了。我走到她旁边，看见她手腕上划着一些深深浅浅的疤痕，还有几个还没愈合，上面有着血丝。
我站在她的旁边，参慈为她处理伤口，消毒酒精淋在伤口上，皮肤泛白，她眼都没眨一下。
我问她疼不疼？
她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我现在都还记得，清冷，清冷的可怕，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她什么话都没说，但就觉得她被这个世界伤的很严重。清冷的眼神，残缺的身体，不大的年纪，没了期望。很想抱抱她。
之后的两年，我经常在澳洲。我亲眼见她拿着小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冰冷的看着血流出来，后来我骂了她很多次，她没在伤害身体，却是折磨她自己，她会把自己关在大殿，一刻不歇的抄写经书，直到手腕红肿，她会整天站在寺庙门口，看着阶梯发呆，然后痛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常常想不通，就会不说话，自己找一个角落静静坐着。她会数蚂蚁，会数石头，会数树叶。有时候她会让参慈给她念经书，参慈念到一半，她会突然问，为什么她明明有家人，却一个都不来看她，每次我从德国去澳洲，她总会问我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缠着我给她讲。
她最开心也最难过的是每次她祖母去寺庙看她的时候，她都很小心翼翼。她会把每天抄的经书整齐的摆在桌子上给她祖母检查，会很用心的沏好一壶茶装在旁边，她会很小心的问她祖母身体好不好。但是，她的祖母不是很喜欢她，每次都不看她，只是翻翻经书就下了山，连茶都不喝一口。她每次都看着她祖母走下台阶，直到车影消失在山间，然后一个人躲在房间偷偷的哭。
她曾经问我，是不是她很讨人厌？
我说不是。
她说，为什么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问我，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把她丢弃？
她说，参慈去德国找我那晚，她在院里站到了天亮，一直看着天边的太阳冉冉升起，直到我们走进寺庙。她说，她很害怕，害怕参慈不回来，害怕参慈也抛弃了她，她不敢睡，她怕她醒来整个寺庙就只有她。
安静的走廊里，沈嘉禾的声音停了很久很久。
陆其琛身体有些麻木，吹来的寒风打在脸上都不会觉得冷，只觉得疼。他紧捏着手心，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那时候的他，陆谦愠和江柔会陪他环游世界，陆与江和阮清会每天陪他玩够一个小时。他在学校享受着乐趣，会和朋友玩的不亦乐乎。
而程倾南，被丢在远在澳洲的寺庙，连活着的期望都没有。
他好像真的错过了她的一生，也弥补不了。
沈嘉禾说：“陆先生，不要怪她。他对于你来说或许是个不合格的妻子，但对于她自己来说，也是不合格的自己，不合格的活着。”
“她如今在你面前，会说很多话，会笑，是她拼了命，遭受太多痛苦才得来的。所以，不要怪她。”
树下的参慈微微挪动了脚步，放下手，朝着医院走了进来。
沈嘉禾说：“参慈话很少，他本该在寺庙安静的念佛。可却为了倾南，穿上了西装，学会了拿枪。寺庙那九年，一直是参慈陪着她，那些暗淡无光的日子里，她身边应该允许有人守护着她。”
陆其琛看着下面的人影消失了，他才微微抬眸。他的眼角有些泛红，里面的血丝反而更多了。他松了松紧捏的手指，声音很轻，“我从未想要胜过你们在她心里的位置，她能够成为我的妻子，就够了。”
他停了一下，“只要她好好活着，就够了。”
“剩下的，我来爱她。”
沈嘉禾看了他一眼，他其实一直都觉得陆其琛是个不错的丈夫。不会因为程倾南特殊的经历而远离她，反而事事为她出头，给她安全感，最重要的一点，他出生在一个有爱的家庭里，更懂得如何去爱，去守护自己的家。
而程倾南最缺的就是爱，最不相信的也是爱。
所以，陆其琛会是那个救赎她的人。
身后，参慈走到长廊尽头，停在病房门口。
他全身散着寒气，看着里面的人，凛了凛神色，最终还是站在门口，一步都没踏进。
陆其琛回头时，刚好看见他挺直的站在病房门口，却是微微低头。是担心，是惧怕，也是无助。
其实陆其琛第一次见参慈时，他就觉得参慈像是佛前高贵的神像，让人敬仰，不可触及。
一个只跪佛的人，为了程倾南下跪。
一个念佛的人，为了程倾南拿起了枪。
所以，陆其琛计较不了，也无法计较。
很多事情不能细算，也不能深想。
——
陆谦愠到达澳洲就来了医院，安静的病房里，程倾南没有一丝想要醒来的迹象。他站在一旁，握着手里的拐杖，眉眼很深。
他把陆其琛叫出了病房。
想了好久，才开口，“我应该早点把她接回南漫的。”他语气怅然，叹了一声。
“祖父。”陆其琛叫他。
陆谦愠说：“阿琛，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还没出生我就和程家订了婚约吗？”
陆其琛隐隐猜到，他说：“为了帮程家的后代。”
陆谦愠点了点头，“程若偏激，不仅害了她和杨恩明的一生，也害了程斳北的一生。倾南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们的爱。从小到大算是靠着自己活了下来，虽说衣食无忧，但内心贫瘠。那时候我想帮一帮他，可你的父亲也出生了。他习惯独来独往，喜欢隐忍，总之就是家庭带给他的缺陷。那时候程若来了澳洲，他一个人在南漫，有时我会去找他，但他总是闷头不语。”
“程陆两家一直是世交，我和程若也是一起长大的。她没有心，但我不能假装看不见。程斳北的一生已是过错，我不能看着下一代还是错的，所以，在他结婚前一天，我来了澳洲，和程若商量联姻的事情，程若没多在意，她答应了。可谁都没想到，生下来的程倾南像杨恩明，被她带来了澳洲。我一直用两家婚姻的事让程若把倾南带回南漫，可她太偏激，说什么都没用，甚至把倾南陷在了澳洲，不允许她出澳洲。”
陆其琛眼眸抬了一下，“祖父，如果生的也是个男孩呢？一个长的像杨恩明的男孩。”
当初不是没有想过，那时候毕竟孩子都没出生，但是这也是唯一最好的方法了。
陆谦愠说：“阿琛，没有如果。”
有的事情，如今回头看去，依然会让人胆颤心惊。如果事事都要假设，或许，倾南的一生都会局限在那个寺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