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现场,所有接触过内部的人原地待命,等我们初步勘察完再问话。”陈乔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驱散了王警官的些许慌乱。
她目光扫过李起、白魇,最后在沈斯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下,“沈斯,跟紧我,别乱碰任何东西,李起,你主导物证和环境,白魇……注意安全,量力而行。”
别墅内部是现代极简风格,线条干净,色调以灰白为主,空旷得有些冷清。通往镜厅的走廊铺着深色地毯,吸走了大部分脚步声,只剩下几人压抑的呼吸和心跳。
越靠近镜厅,那股甜腻刺鼻的颜料气味就越发浓烈,几乎盖过了建筑本身的气息。
镜厅的门敞开着。
即使陈乔已从王警官的描述中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真正踏入这个空间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视觉与精神冲击仍让她呼吸一窒。
光,影,扭曲,重复,血。
这是一个被镜子彻底统治的王国。
四面墙壁,天花板,甚至部分地面,都镶嵌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角度刁钻的镜子。有巨大的落地镜,有碎裂成菱形的装饰镜,有凸面镜、凹面镜,甚至还有几块古老模糊、带着铜绿边框的梳妆镜。它们彼此映照,角度经过精心的计算和恶意的摆布,将有限的空间切割、复制、扭曲成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头晕目眩的迷宫。
闯入者的身影,在踏入的瞬间就被分裂成无数个碎片。一个陈乔在前方,另一个陈乔在侧后方被拉长变形,头顶的天花镜里倒映着她低垂的视线,脚下的镜面则映出她僵硬的鞋尖。
李起的身影在凹面镜里膨胀成巨人,在凸面镜里又缩成侏儒。白魇深色的身影融入镜中深沉的背景,又在她移动时,如同幽灵般在无数个镜面角落闪现。沈斯更是脸色煞白,他感觉自己被无数双眼睛从各个角度死死盯住,每一个倒影都带着诡异的陌生感。
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光影迷宫中,最刺眼的是红色。
血一样的红。
那些扭曲的符号和线条,是用一种粘稠、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红色涂料,直接涂抹在光滑的镜面上。它们像某种疯狂而原始的涂鸦,又像精心设计的邪恶符文。有些是尖锐的几何图形纠缠在一起,有些是蜿蜒如血管的曲线,还有一些是难以名状的、仿佛尖叫面孔的抽象图案。这些符号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在镜面的映照下相互连接、延伸,形成了一张覆盖整个视觉空间的、巨大而怪诞的蛛网。
光线经过镜面的反射和这些红色障碍的切割,在厅内投下无数道晃动的、血淋淋的光斑,在地毯、在墙壁、在闯入者身上不安地跳动。
在这片血色迷宫的中央,在那面最大的、正对着入口的落地镜前,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周明远博士。
这位以研究人类潜意识深渊、引导无数心灵走出创伤而闻名的权威,此刻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姿态,凝固在他的死亡舞台上。
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粗糙的、明显不合身的病号服,衣服过于宽大,衬得他本就清瘦的身体更加单薄脆弱,袖子长得盖过了手腕,下摆拖到了膝盖上方。这种象征性的囚禁与病态,与他生前一丝不苟的精英形象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他背对着入口,面朝着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双膝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硬姿态微微弯曲着,仿佛在倒下前有过短暂的挣扎或停滞。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把造型古朴、黄铜镶嵌的骨质手柄古董拆信刀,刀刃部分,大约有十公分长,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寒光,此刻几乎全部没入了他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刀柄抵在白色的病号服上,周围晕开一小圈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渍,在刺目的白色布料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的头微微低垂着,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通过面前巨大镜子的反射,可以看到他紧闭的双眼,眉头痛苦地蹙在一起,嘴唇微张,似乎凝固着最后一声无声的呐喊或叹息。
脸色是死灰般的苍白,与病号服的白色和镜中血红的符号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诡异而绝望的画面。
更令人心悸的是镜子里的景象,由于角度的关系,镜中清晰地映照出周明远插入胸口的刀,以及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同时,镜面上就在他倒影心脏的位置,被涂抹上了一个尤其巨大、复杂的红色符号——一个由嵌套的螺旋和尖锐三角组成的图案,像一只邪恶的眼睛,又像一个扭曲的漩涡,正中心刚好对着那把拆信刀的刀尖。
现实与镜像,死亡与符号,在此刻形成了一种残酷而精密的呼应。
李起是第一个从最初的视觉冲击中强行剥离出专业冷静的人,他迅速戴上手套、口罩和鞋套,动作精准而迅捷,像一台启动的精密仪器。
他示意其他警员退后,自己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可能存在的痕迹,以一种近乎踮脚的方式,缓慢地、全方位地绕着尸体和中心区域移动观察。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病号服是崭新的,没有洗涤痕迹,材质粗糙,没有品牌标识,像是某种批量生产的廉价货。领口过大,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上面似乎没有任何外伤痕迹。
拆信刀的刀柄的骨质部分雕刻着简单的花纹,黄铜镶嵌处有些许氧化痕迹,看起来确实是件有些年头的古董,握持的方式非常用力,指关节在皮肤下凸显出苍白的轮廓,刀刃刺入的角度……
李起微微眯眼,从侧面和镜子反射中仔细观察,发现刀尖刺入点略微偏左下方,与心脏的标准解剖位置有极其细微的偏差。更重要的是,刀刃周围的衣物上,除了中心那圈血渍,没有明显的喷溅状血迹,只有少量被布料吸收的渗血。
伤口周围因为病号服被刺破的纤维边缘相对整齐,没有撕裂拉扯的痕迹,似乎是一刀直入。
而周明远垂在身体左侧的左手,五指微微蜷曲,指甲缝里……李起凑近了些,强光手电筒打上去——在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缝里,嵌着几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微弱反光的红色颗粒!与镜面上涂抹的红色涂料颗粒极其相似!他立刻示意取证人员准备微量物证提取工具。
最后,死者倒地的位置,周围没有任何明显的搏斗或拖拽痕迹。地毯绒面倒伏方向自然。他面前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上,除了那个心脏位置的血红符号,下方靠近地毯的位置,还散落着几本厚厚的书籍。
陈乔也强迫自己从那令人不适的镜像迷宫中收回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犯罪现场的逻辑链上。她的目光扫过整个空间,大脑飞速运转:镜厅的门没有破坏痕迹。
她询问王警官别墅的安保系统,王警官回答:“查过了,案发时段,大概是凌晨2点到3点半之间,别墅的主电源和备用电源系统都记录了一次持续约15秒的异常波动,像是强电磁干扰,导致监控短暂失效,警报系统被静默。”
这绝不是普通的自杀现场,病号服、古董凶器、满屋镜子、精心涂抹的红色符号……每一个元素都充满了强烈的象征意义和表演性质。
换言之凶手在布置一个舞台,导演一场死亡仪式。目标对象是研究潜意识的专家,这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嘲讽和挑战。
自杀疑点:一个功成名就的心理学家,生活优渥,事业处于巅峰期,陈乔在来的路上已快速查阅了周明远的公开资料,无任何财务危机或重大丑闻报道,有什么理由选择在自家最私密的镜厅里,用如此诡异的方式结束生命?
而且,病号服和拆信刀从何而来?这绝非他日常会使用的物品。
至于那些红色符号……陈乔的目光在镜面上巡梭,扭曲,混乱,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规律性。它们像某种未知的文字,或者……某种精神污染的直接投射?她下意识地看向白魇。
白魇站在镜厅的入口边缘,身体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弦,她没有像李起那样深入现场,也没有像陈乔那样观察全局。她只是站在那里,深色的眼眸凝视着这片由光影、鲜血和扭曲符号构成的炼狱,脸色比周明远身上的病号服还要苍白。
浓烈的、带着精神污染气息的颜料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触手缠绕着她。她能感觉到这个空间里残留的强烈情绪风暴——极致的恐惧、无法挣脱的绝望、被操控的愤怒,以及……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如同精密仪器在运行的“观察”感。
无数镜面中破碎重叠的倒影,让她产生强烈的眩晕和错位感,仿佛自己的灵魂也要被这镜厅撕裂、吞噬。她微微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似乎在抵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就在这时,陈乔的目光落在了散落在周明远尸体旁地毯上的几本书上的其中一本摊开着,封面朝下。
她小心地走过去,示意取证人员拍照固定后,才戴上手套,用笔尖轻轻将那本书挑起、翻转。
看清封面和摊开页面的瞬间,陈乔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本小说,封面设计有些年头,透着一股阴郁的哥特风格,书名是:《心渊回响》,作者的名字赫然印在下方:沈斯。
摊开的那一页,恰好描述了一个场景:一位患有严重妄想症的角色,在摆满了镜子的房间里,受到某种精神暗示的蛊惑,最终用一把祖传的拆信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书中对镜子造成的幻觉压迫、对暗示符号的模糊描写、甚至对角色穿着“象征束缚的白色旧衣”的细节……都与眼前这个恐怖的现场,产生了令人脊背发凉的映射!
“沈斯!”陈乔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沈斯一直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窥视感,紧跟在陈乔身后不远处。当陈乔喊出他的名字,当他的目光越过陈乔的肩膀,落在那本熟悉的、属于他早期黑暗时期的作品《心渊回响》上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嗡——
大脑深处,那台永不停歇的劣质收音机骤然将音量调到了最大!刺耳的电流噪音、意义不明的呓语碎片、尖锐的耳鸣瞬间炸开!但这一次,噪音中裹挟着无比强烈的视觉冲击!
不再是抽象的文字联想,而是直接、粗暴、感官性的入侵!
镜厅里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红色符号,猛地在他视网膜上燃烧、放大、扭曲变形!刺鼻的涂料气味不再是嗅觉感受,而是化作灼烧喉咙的火焰!冰冷的镜面触感仿佛无数只滑腻的手掌贴上了他的皮肤!
在这死寂的镜厅里,陡然响起了尖锐的、持续的、高频的金属刮擦声!像是指甲划过玻璃,又像是手术器械在碰撞!这声音直接钻进他的颅骨,疯狂搅动!
他的身体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束缚带紧紧捆缚在冰冷的金属台上!手腕、脚踝传来被勒紧的剧痛!头顶上方,是刺眼得让人流泪的无影灯光!那光芒冰冷、无情,充满了“观察”的意味!
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浓烈的、甜腻的颜料味瞬间被另一种更霸道、更深入骨髓的气味取代——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这气味钻入鼻腔,直冲脑髓!
而在炫目的无影灯光晕中,几个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影在晃动。他们的动作冷静、精准、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一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拿着一个冰冷的、闪着金属寒光的器械,形状类似注射器,但更复杂,正缓缓靠近……靠近他的视野边缘,靠近他的太阳穴或脖颈…
“呃……嗬……”沈斯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濒死野兽般的呻吟。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部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试图将那撕裂大脑的噪音和恐怖的感官幻象驱逐出去。胃部剧烈痉挛,他猛地弯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痛苦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